第28章
大槐阴黄庭(三)
暮风江上,溶州水寨的战旗穗边舒阔招展,仰头看去恰是娉娉袅袅的一扇,如美人头上小山一样的春幡。
崔岷记得每逢清明、花朝,应天的巷陌街头都是这样的行头。文德桥,清溪边的桃花嫩蕊、杏花开的早,结了硬萼,都是浅红深绿起起伏伏的小山。
自从阿岫去世后,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女眷戴过这东西。
崔岫爱漂亮,脾气娇蛮,长到十三四岁的年纪,于穿衣打扮上长出了自己的一身反骨,很不服他管教。阿岫喜欢的那些首饰,不是粗劣绢绸就是大红大绿的鸟羽,他不止一次说那东西丑俗不可耐,毕竟时人以匀净秀丽为美,首饰、衣妆重在一个无色求染,神韵自得。
他每回一开腔,阿岫就捂着耳朵:你不要讲那些道理,我听不懂!你要是觉得丑,就自己画一套出来,我去首饰铺子里照着打,好不好
他果真就画。一旦提笔却又不记得那些细处的点翠青蓝,凭着想象胡乱糊上,什么三角、菱纹,线条堆叠乱绞在一处,画出来比阿岫戴头上的更丑。
阿岫探过头来一看,乐得抢过画纸。在院子里大笑:阿哥在哪里见过这丑东西的不会是在梦里吧!
他把笔一扔:我又不关心你穿戴什么。
是你自己记不住!
这话不假,他记得的好看,什么雀头钗、攒心珠,都是母亲从前在京里用的梳妆样式。从前他们举家住在京城,崔岫那时候也没有出生,现在想来的确如在梦中。
祖父早年起于徽州知县,后被调任京中任右给事中。家道不富裕、不显贵,唯有清白。他开蒙极早,父亲科举也久试不第,留在家中教导他识字句读,只刚刚学《三》《百》《千》,祖父就在朝中出了事。
祖父的值房在皇城内,极少回家,也从来不亲近他,独独那一次中秋夜宴后回来,少有的酩酊大醉,父亲上去搀扶,被当胸猛踹了一脚。
陈王奸佞无道,你日后少和他们那帮人来往,不会长久!
京中文官少有习武,却并非不能取人性命。崔岷见过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譬如祖父,他手里提不起比笔杆更重的物件,在那个中秋后一样死于一根轻轻的笔杆子下。
阿岫也是这样死的。
罪官三代不得入仕,父亲春闱连试六年不第,也不必耗费无用功了。他爹娘幼时青梅竹马,小时候相互许诺往后要建个江湖门派,后来叫读书升迁耽误了,如今得了空闲,谁却没有这个心绪,没过上几年行商的日子,又双双离世。
应天比徽州富庶许多,阿岫生性跳脱爱闹,来金陵后更是喜欢四处交游,不久后的一天回家,小声和他说过几日有闺中好友约她赴宴。
做东的是城东杨太尉家的小姐,与阿岫年纪相仿,正都是喜好交游的年纪,他也没有多心。当夜回来,阿岫却面色惨白,只叫腹痛。原先只当是吃坏了肚子,连夜去请了郎中,竟没熬过三更天,天不亮时就突然去了。
阿岫去时唇色黑紫,任谁也能瞧出蹊跷,杨太尉家自然是闭门不见,接连几日僵持无果,便报了官。
案子进展他本是没有太多疑虑的,毕竟江浦县令乔山久是他少时老师,事发后也殷切问过,陪他坐着掉了两地眼泪,说定要将此事彻查到底。他们将阿岫的尸首运走,整整一个正月里,都没有传过来消息。
腊月底的金陵落了一场大雪,不过几天就是除夕。他背了丧事,这时候上门过问极其不妥。因此他整个年节里闭门在家,正月十五一过,才去衙门里问询。
两墩石狮子周身覆雪,守门的伙计却换了人,也不认得他,听明来意后摇头道:相公,你这案子,委实是难办得很。乔老爷年底前才升任江宁知府啦,新任县老爷还没到任呢,这案子目下没人在办的!
崔岷疑窦大生,卡在这案子的关节眼上,且不说上头的考校能不能过,单说这有一桩公务不了结,怎能就调任离职
等等——除非,这案子根本就没有立案。没有任何的讼状记录在案、进卷宗库,也没有任何的人手调动,上头来考校时,也就根本不会知道还有这桩案子。
登时如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他手足发冷,四肢百骸却沸热滚烫:那么阿岫,他的阿岫呢
整整一个年节,阿岫的尸首都停在县衙后的仵作房。刀钳工具就码在手边,依稀能看出这案子开始是要查下去的。
只是大半月无人照管,皮肉已经开始腐化。阿岫的头上簪着一支鹦鹉长羽,眼下正月刚过,才放了两日晴,早间的日头热茸茸照在阿秀的脸上,羽管中旧年冬的虫卵没能冻死,眼下都开始复苏、孵化,一粒粒从她小小的眼、耳、口、鼻中出动。
唯有毛发是最不易腐的,他将人抱到马车上时脑中一片空白,阿岫的四肢软软垂耷着,苍白的眼窝里点着两簇长睫,轻轻一抖,仿佛立刻就要活过来。
新任知县到任后,这案子不到半月便了结,又贴了告示,批文说:红腹大鳌不可食,引以乡县为戒。
他左思右想,起先疑心这是恐怕是影射上头的隐语。在乡里一问,离桥村的妇人给他笔画了一番:
就是红肚子的,大鳖,大王八。你不知道么杨老爷的宴上不留神混进了一只,那是观音姥姥当年镇住的邪物,不能吃!
那东西长在哪里
嗐,谁见过呢!
这事情细想就要发笑。他祖父十七岁时还在徽州种地,父亲十七岁时候在京中应考。他今年也刚满十七,是真正父母、姊妹、族亲,都不在了。
家里管事劝他上省里再告,要撤了乔山久的职,省里不行,更还有京里。
崔岫这事着实敷衍,是决不能善了的,只是要花费更多钱两打点。他也是做这个打算,只是眼下家业未起,只能四处筹备。
直到他在奔走各县的时又碰见了乔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