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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槐阴黄庭(终)
德胜酒楼就建在秦淮河道边,二楼的堂屋开两扇窗,东面是日复一日秦淮河水,西面是酒楼四面回环,复道回廊下一道天井。
乔山久从正门负手进来时,没有看到二楼厢房里的一双眼睛。
多日不见,又正撞在乔山久高迁时候,崔岷没有拜贺,如今再见精神却更是矍铄,依然是他料想中的恩师。
乔山久科甲进士及第,过了贡院一道,仍有殿试面圣。年轻时候想来也是体貌长伟,丰神俊秀。品相之术自古取士皆有,人生五官七窍,当中的横平竖直,大约也依稀是品格胸襟,经纬格局。
这样一副身架的人说话,似乎更多出一翻道理,更有一番别人不知的圣贤心思,拿来安在地方上做父母官,升迁、拔擢,也应另有一番考量。
乔山久正在和另一人交谈。
只听他长长一叹:说起这事,到底对不住我那学生,他老崔这一脉真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脾气……他真要把命拴在手上去往上告,老头子我也是个胆小人轻的,倒真不如服个软去算啦!
那一人却头裹巾帕,形体略矮小,看衣饰不似中原汉人,宽慰道:大人这番调任,承的陈王的意。滇西、应天的事务也都没什么差别,都是地方上一桩小小人命,掀动不起什么风浪的!这事情由他去告,至多卡在州府一道,上不去的!
乔山久下泪潸然:崔家这两个孩子,说到底也是可怜心善的人。本不该再苛待他们,可毕竟是陈王殿下要用到老夫,老夫的这一身前程、性命也都不是自己的,有道是用人如弈棋——
那个滇人一笑摆手:好啦,大人说得都在理,在理!一个丫头的性命而已,就算在我们殿下那头了,还不好说么——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宴席已备下了,大人快快请吧!
他二人双双进了厢房,崔岷隔着栏杆站了一晌。回过神来,四根手指扣进掌心、四个殷红的血芽儿。
他没有再去告崔岫的事情。
这是一条他走不上去的通天塔。
三年里他没有睡好过,但在今夜走在滇西的山路上,水城寨的门口从后路破开,这是一道无所谓有无回头路的小径,一旦踏上,便从未觉得如此愉悦。
阿岫的事既然是无关紧要的,那也一定有真正紧要、不能不管的事,譬如党派、譬如皇储。他把自己捆缚上去,从此一气连枝,谁也不能装聋作哑。
火光在眼底映照,热浪将山径、草树的影子扭曲起来,唯有东边一点黑影,坚硬刚挺。
水城寨这时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往来,那是一座不起眼的飞轩——玉楼帮的账房,他们与陈王的往来、这些年在官场中的打点,都会留下痕迹。
崇玉!
热浪裹挟着人声远远抛传过来,崔岷回转神智,远远一道黑影从山顶跃下,向他和崔三一招手喊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几天未见崔岷,他却像换过一个人,双眼空空无神,此时在寨里的火光中,更有一分阴世的恍惚阴森,隔着雾气望将过来,好似看一个死人。
绯鱼罗心下一哆嗦,握住他的手,旋即惊道:你起烧了,怎能到这里乱跑
崔岷没有看他,远远指道:那上头是他们的账房。
他又是一笑,语调既轻快、又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他们往来的账簿就在这里,我们取出来,这一趟才能不算白来。
绯鱼罗静默了一晌,哂道:崇玉,这些事给都尉他们料理,我们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他们不会料理的。崔岷摇头,仍是梦里一样的呢喃:他们会把这封折子压下来,这封折子扣在他们的总督衙门里,若是陈王那头再来人走动,必定日久生变,只要我……
崇玉,到这里为止吧。绯鱼罗叹了一声。
崔岷一愣:什么为止
绯鱼罗摇头,脸上神情却叫崔岷看不太懂了,什么陈王、太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周遭火焰中木屑纷纷崩落,崔岷转过来,脸在火光中照得惨白:什么关系绯鱼罗,你又不是不知,我祖父他……
你阿爷若是泉下有知,也定然不希望你趟这趟浑水的。你好好活下来,在他老人家那里才是最重要的。
崔岷定定看着他,慢慢将绯鱼罗的手指扯下。
他们说的,不作数。
这里距账房不过百步,中间却隔着一条泥泞小路,轻易不能通行。崔岷慢慢弯下腰,卷起衣摆,脚下触地极软,像是一潭沼泽,湿黏、油滑。
这是绕不过去的一百步。
绯鱼罗没有跟上,他默然看着崔岷的背影。向后伸手,背后是一把箭囊。
一阵破风裂石之音,只见当空三支火把流泻飞出,正正落在账房顶上,那院内不知何时早已泼上油柴,一沾着明火,立刻熊熊燃起!
崔岷大骇,转过身,绯鱼罗长身挽箭,又是三支火箭,已在弦上。
他惊道:你做什么!
说话间拔腿便要扑过去,绯鱼罗将人从后腰死死锁住,大声道:
单是几本账册,你动得了谁!退一万步,就算真有天家理门户的事情,你一个商户,当真能把功勋算在你头上么!
你在徽州好好做你的生意,一定要来管这桩闲事做什么
崔岷双目暴红,绯鱼罗手如铁箍,他指头死死去掰,毫无松动,虎口生裂出血来,声音极破哑:我来时就已经想过了,阿岫已经没了——我这趟就是要死的。
绯鱼罗声音更寒:说得多厉害,你的命值得二两吗便是你死了,也毫无用处。
一死就能了结的事,再便宜也没有!
邓大人,林大人,哪一个给过你真心的许诺来了滇西,你碰着的人就变了么
我不信你自己不知道,你只是求死而已!
崇玉,你醒醒,阿岫三年前就死啦!
他自知言辞激烈,双掌紧紧箍在崔岷腰际,防着他又突发癫狂,其实这已全无必要。崔岷如遭电击,只是直勾勾盯着面前火海,彤光遮天,转瞬间肆虐纷然。
十月的溶州风乘东北,山林里草木又已老成,大火烧得极快,远远只见千万条红舌头上下翻卷,从筒子楼薄薄的竹墙烧起,像剥开人肉,很快只剩一副柔软、漆黑的骨架。
他想自己的确是知道的。滇西的匪事二十年未定,唐承毓十年前被囚禁在此,也从无人问津——但是,三年前他已经许诺过阿岫,他要找她去的。
轰隆!账房彻底塌倒!火星子往百步外喷溅——岂止是账册、棚架很快这一山的老瘦稠郁的林木、藤草都要卷舐干净。
热气一浪推着一浪,崔岷的手指慢慢僵直、僵冷、僵硬,终于缓慢垂下。
相梦一学中有个讲究:木火通明之象,主文才菁华,显达富贵。他眼下大概的确是在梦里,可想见今日之后必是溶州大捷,不多日州府就会来论功行赏、会有三千两锭刻着缠枝纹的金子掉入他徽州的商行。
他的庄子搭上了这趟线,从此不说惊天富贵,也会容易许多。他可以着人杜撰很多仙家的神话,什么采竹掘金、梦中神笔、吃红腹大鳌后羽化飞升,而后在新安江口建牌坊、立祠堂。
再有别的,就都不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