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万事细如毛(一)
越栾在船上守着,眼见着水城寨火光大起,东风劲吹到半夜,火屑零星,灯箔一样点点飞落。
绯鱼罗扛着崔岷,轻身功夫连展,远见着甲板上越栾的影子,低声叫道:
三姊,来接我一下!
水城寨打破捷报已传遍船上,远远只听得兵士在甲板另侧的的酒歌声,烛灯照影明明绰绰,无人望向他们这一暗角。
绯鱼罗大鸟挟着只鸡仔一样,将崔岷抖落在舱板上。越栾忙将人后脑托起,伸手一探,鼻下还有气。再一抚额头,立刻缩了手:
怎么烫成这样!
她皱眉道:拣一身衣裳给他换上,再去叫船上兵卫的郎中,只说是噩梦里魇着了,别的不要声张。
绯鱼罗难得寡言少语,将崔岷扛到里间,翻来覆去,服侍汤药,转眼又是一个后半夜。
舱房内极静,月影隔了窗棂照射进来,屋内一层粼粼清光,落在床榻的帐子上,水风从江面上一点点吹拂入室,将床罩、帘子一齐鼓动得满涨,他们三人如置身一座巨大的船帆。
屋内只听得绯鱼罗拧干巾帕的滴水声。
越栾在外间一直抱臂不语,待绯鱼罗一番擦身净手洗刷完毕,突然一声不吭走进来,点住崔岷风府、玉枕两穴。
绯鱼罗骇了一跳,连忙将人翻身过来:他这样高烧,本就是晕着,你怎的还点他穴道
他说着就要推宫过血,越栾一掌挡住:
我有些话要问你,绝不能有第三人听见。
房内天光昏昧,她一对眼睫密密垂下,叫人看不出心事,声音极轻:他会装睡的。
这里是船上的另一处暗角,堆放着废旧兵刃、笤帚、木架一类的杂物。平时少有人走,唯独有些长枪短棍、兵刃刀器规模尚在,拿来练手倒也勉强可用。
这几日越栾在船上走动,已将此处擅自据为己有。
这里东面开一扇小窗,恰能望见远处水城寨,只见此时夜中,一缕隐隐的青烟从升腾起来。
越栾捡起一根木棍,悠悠问到:崔岷是要去找账本,是么
绯鱼罗道:是。
越栾点一点头:那些账本,你烧了多少
绯鱼罗略有沉吟:我……当着他的面,把整栋账房都烧了。
她冷冷笑了一笑,木棍在窗框上一击即碎:绯鱼罗,崔岷当时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果真不假。
绯鱼罗不语。
这账册固然不是能让崔岷拿到的,毕竟这是陈王母家一系的纠葛,上头千千万大人大事,拿捏不稳,即是祸非福。
可账册烧毁,不仅是崔岷再不能再向上告发,对太子也是一样。从此罪赃无从可考,往后不论谁要再对陈王不利,都是少了一件把柄。
这是真真正正,把崔岷永远择在了这场纷争之外。
越栾冷道:我原以为你不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也该明白这个‘朋’字怎么写。放在江湖上,是你的‘朋友’,放在陛下脚下,就是你的‘朋党’。
你既已经进了锦衣卫,怎么还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情!
绯鱼罗默了一瞬,半晌道:三姊,我……我原本想着,你要是不骂我,我也就不说。
说着,从襟前掏出一沓纸页。
越栾一怔,接手过来一翻,正是玉楼帮与陈王母家的往来账目,边页完整,毫无烧毁痕迹。
她心下蓦然一松,又道:只有这些
绯鱼罗道:自然还是有的,几大箱子,只不过赶在在他上山之前都已经遣人移转了。
那栋楼我找人涂了桐油,一点即燃,已经是一座空楼。我就是想着……烧给他看,不然崇玉不会死心的。
两人皆是一默。
这一切打点极其繁琐,绝不是临时起意即能完成。
那你怎么不和我……
话未出口,越栾轻轻一个寒噤。这些账簿事关皇储干政,固然不能叫崔岷拿到。可若是太子那一帮人拿到,往后大做文章,也并不妥当。
她是太子亲卫——绯鱼罗方才说本不打算告诉她,未必没有这样的考量。
这样的事,怎能事先和她说呢
她慢慢将话头吞了下去,没来由想起十年前太子妃刚刚诞下一子,工造司送来一柄紫檀木的摇篮,绯鱼罗跑去看了,回来大声和她说那东西像个天牢大锁。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一颗脑袋都挂在绯鱼罗的嘴上。
越栾心下渐渐一点酸软,似乎有一只蚂蚁从那里爬过,叮下不痛不痒的一口。
她眼角一弯,终于露出一个衷心的笑,手指点着账簿道:好吧——我说错啦,你可算是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绯鱼罗却愁眉不展,半晌叹了一气,抚着纸页的边卷,只是可惜崇玉了。
越栾沉声不语,半晌道:这没甚么可惜的,他这一回又是以身作饵,又是捐粮剿匪,算是给顺宁府买了个大人情,连带着这边的三秋社也沾了光,于他日后行商而言已是大有裨益,再往上的攀扯,是灾是福便难说清了。
绯鱼罗不响。
越栾续道:陛下亲自看了账簿,此事是非尚能在大内定夺,在太子殿下与陈王之间,便还是家事。但由他崔岷呈上去,或是由路府上呈、由谏官知晓,便又是一种性质了。商贾干政,古来有车裂的,有弃市的,他崔岷若还要个善终,到此为止也足够了。
绯鱼罗道:不太对。
怎么不太对
绯鱼罗又是磕绊许久,大大叹了一声:你不认得他,不知道。崇玉自小就是个心里最藏不住事的人。但我不过一年没见他,他妹妹去世,竟也捂着不叫我知道,他这回要账目,一定是受了大委屈。
越栾将账簿交还回去:那怎么办你把人喊醒,把账目给他,帮着他告吧。
也不是这个意思……
绯鱼罗略有些局促,我也不知怎么,只是有些伤心,这样行么
越栾不说话了。
已经是五更天了,窗外阴云太重,不见天明。这时又落下一场雨水,咕咕噜噜地打在江面上,像烧开一锅米粥。
越栾轻轻笑了一声:那你难过吧,等回京了,不要伤心到别人眼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