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万事细如毛(二)
崔岷置身于一条狭长的甬道,他走到哪里,无根的血水就漫涨到哪里。
这里四面石壁,天火如莲花一样落在脚边,顷刻间生发、怒放、萎谢,金红的颜色悚人刺目,只见噼里啪啦的火蛇飞窜,把四壁照得通亮。
身边划过一顶乌篷船,没有船公,桨兀自划动。
这似乎是一条地下水道,透过水面,隐隐望见水下竟灯彩飞结,是一派市井热闹气象,无数孩童从堤岸边跑过,笑声从水底漂上来,隐隐有些凄厉。他们放焰口、漂水灯,这水下头是金陵秦淮景。
文德桥的桥洞下,只见高高低低垂落下人的肢体,皆是分割齐整,手指、头颅倒垂着拂下,落在崔岷的脸上,一触生根,活肉一般的根须扭动抽搐,从他的七窍中钻入。
崔岷闭上眼睛。
这应该是是七月十五,中元,盂兰盆节。应天年年在今天开斋施粥、开设水陆道场。
《盂兰经》里有解释,盂兰为梵语音译,意味倒悬,人于地狱苦海倒悬,血肉滴落与盆皿供器,即为盂兰盆,意在解除倒悬。
但他回不去了。
他很小的时候想过,阳间地府本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人迟早要死去,那么活着便也无异于客居他乡。现如今,他大概也该趁早回去才是。
火焰沸腾!冥冥中一根冰凉的手指无声点在眉心,这是人灵台开门处,金鹏取心一般,死死勾住眉间的空腔,将他拼命上拉!
崔岷手脚抽搐起来,分明置身火海,却如涉足深水,铺面袭来的是潮湿、黏腻的水汽,以及波涛起伏的威压。
醒了吗醒了吗
还没。
怎么回事,这都几天了
崔岷猛然睁眼,大口喘着粗气,溺水一般,浑身发汗如雨。
人声聒噪,清清楚楚响在帘子外头。窗外花光酽酽,当面飘来尘土的干爽气息,隐隐也能听到车马人声,显然已经不在水上了。
这还是好端端的一个阳间。
眉心剧痛欲裂,记忆却水一样回笼过来,崔岷第一个记起来的是当夜在水城寨里,和绯鱼罗一通拉拉扯扯。
他说这趟来就没有打算活着。现在看来并未如愿,这多少有些尴尬。
帐外两人的声音低低传来。隔着雾蒙蒙的纱帐,只见门槛外头有两个人影,脑袋像两朵菌子一样挨挨挤挤,浮在帘子外头。
真的没醒不应该呀。这一声又脆又细,是越栾。
我干嘛骗你,他这几天就是没醒。这是绯鱼罗。
越栾显然不信,蹑手蹑脚晃荡进来,鼻下哼道:
真的吗你瞧仔细了他装睡装得很像呢。
崔岷悠悠回转过来,心下恼恨,上一次分明是他本就没有睡着,又刚好撞见她与唐承毓谈话,难道要他爬起来说一句我醒着呢,你们当心点才不叫装睡
当下便将纱幔一扯,哑声道:刚醒了。
越栾向绯鱼罗一挺胸脯,傲然啧了一声,意思是你看么,我就说吧。
床罩骤然扯开,天光大亮,仍有些晃眼。
绯鱼罗手里端着一只药碗,身上一件短褐斑斑驳驳,沾的也尽是药渍,有意别开眼不看他,道:醒了,醒了药就自己喝。
越栾插口道:醒了你也可以喂他呀。
绯鱼罗不吭声,手上的药碗更烫得心慌,便匆匆搁在桌上,我伙房上还有盆汤。转头跑了。
房间里再无第三人,越栾笑眯眯将药碗递给他,就桌坐下。桌心摆了一只圆白大瓷盘,当中堆叠着小山一样的柑橘,皮色莹亮,瞧着很是瓷实新鲜。
越栾拈过一枚,缓缓剥开,道:罗大哥说你喝药怕苦,特意找人买了斤把过来。
崔岷不接这腔,哑声问道:我昏了几天
四天了。
崔岷点点头,旋即狐疑道:才四天,你和他就这样熟识了
越栾剥柑子的手指一顿,随即想道,自己并没有和绯鱼罗多漏出什么马脚,别开话头笑嘻嘻道:‘他’‘他’是谁
崔岷指指外头,刚走出去的那个。
越栾充傻,那是谁,你不说名字,我怎晓得
崔岷不吭声,将药碗一举,仰头喝净。
越栾把柑子递过来,笑问:怎么啦,你和罗大哥闹翻了么
崔岷道:为什么这样问
越栾嘴角暗自一撇,这俩人一个嘴上不带把门的,一个脸上挂不住丁点事情,还要问她怎么这样问。嘴上却道:
那天你出去,罗大哥跟着找你,回来后愁眉苦脸,我问什么也不说。前两天我路过不巧,正望见他一个人蹲在伙房里哭呢。
崔岷大为讶异,他哭什么
越栾眨眨眼,那我怎么知道呀,大概你总不醒,让人着急吧。
其实这根本不算稀奇事情,绯鱼罗自小就有这个爱哭的毛病,一旦遇着事情,触动伤怀,便要躲着外人,找浪上飞白的亲近兄弟哭诉。
但越栾与他不熟,不知道这样的密辛旧事,加之绯鱼罗是个一身结实疙瘩的少年汉子,这样的事情想来不会编造。
崔岷左思右想,心下已松动半分,还是回护道:你不要笑话他,他只是心肠太好。
越栾点点头:我想也是。
心下又是一个白眼,绯鱼罗刚进点鹊楼时,最难改掉的毛病就是爱哭,晌午哭,夜里也哭。她万般包庇才没叫他进过慎罚司,依旧积习难改,不过从明着哭改作了偷哭。
要不是笃信他的确有这三寸柔肠,她也不会编这样的借口来遮掩。
崔岷捧着药碗,直愣愣地又道:我也没有与他闹翻。
越栾心下一喜,又趁热打铁,拣了两句绯鱼罗真真说过的:我想也是。他又说水城寨这一趟你自个卖命打点,并没有什么益处,还是太可惜了。
崔岷却眼睛一乜,笑了声:这句是假的吧
越栾一怔:为什么
崔岷闭眼道:他向来心宽潇洒,这些州府、官场上往来利弊,得失是非,他很少计较,也不会说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是笃定,自小相熟,长大后一在应天,另一个自称在滇西,也从未断过往来,是水也泼不进、风也吹不破的关系。
越栾一时无话,即便这样交情,也没有发现自小的玩伴是宫里锦衣卫,也不知是崔岷自个糊涂瞎眼,还是她小看了绯鱼罗。
她一时不语,崔岷以为她犯了尴尬,岔开话头:怎么总说我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越栾回过神来,也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崔岷幽幽道:当时许给你的一千金,不要了么
这半月来诸事匆忙,越栾果真不记得还有这笔收支进来了。况且她已决意回京,这钱两收了倒没处记名,当下揶揄笑道:
崔老板,还是免了吧。照这样算,只是脱一件衣服就这许多钱,进水城寨往后的价钱还当另算呢,那可不赔死你了
这个自然,崔岷道,就算还不上,也算我欠下你的,欠条不是还得打的么
越栾一怔,他说话间已经去找了纸笔,全然没当她是玩笑,放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得马虎。
崔岷将笔头让给她,要怎么算,你来报价
湖笔尖头饱蘸浓墨,黑黝黝欲望滴下来,越栾想了想,推还回去:好吧——你上次晕倒,我去找船上的郎中,打点了二钱汤药银子。
还有呢
没啦。
崔岷失笑:那怎么行照这么说,这一次伤病更重,加上住店、修整,这些也该算进来
越栾猛地记起来另一桩事,捂捂脑袋:
哎,这倒忘了说,这一次是唐老板找的郎中。他说——等你痊愈了,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