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万事细如毛(三)
越栾拣了张凳子,在廊下坐着洗菜。
这时正是晌午过后,客店里只有伙计收罗碗筷,在楼下叮叮轻响。绯鱼罗睡了半天,晕晕乎乎凑过来:
三姊,你怎么做这样的粗活计说着顺手一伸,将盆中豆角、茨菰一并捞起,水淋淋滴了一路。
嘘。越栾叫他噤声,小声些。指一指里头,唐老板在和你那好兄弟说话呢。
绯鱼罗犹犹豫豫,还是蹲下身来:我们这样听墙角,不大好吧。
越栾道:什么听墙角,从前在京里,做的少了吗
她一指里头,他两个说得正在兴头上的,又小声道:你说,这个唐承毓,早先十年在这地方,又在三秋社里争得了个抛头露面、往来打点的差事。怎么就没有机会逃出来呢
绯鱼罗转念一想,极是在理,是啊,为什么呢
越栾放了豆角,湿手在窗纸上轻轻一濡,戳破个洞眼儿,对嘛……他肯定有自个的私心在里头,玉楼帮的事情刚了,我们警醒些,也是应当的。
又拉一拉他:你也来,听仔细了些,回京里圣上跟前奏对这边的茶匪事情,不也有的说了么
屋内,唐承毓桌案上正正铺开一张大纸,簪花楷字飞逸灵秀,临的又是《卫氏和南帖》。
唐承毓将笔架好,依崔兄弟看,这字怎么样
崔岷道:我并不怎么懂书画。
越栾一撇嘴,料想唐承毓要接果话头,要开始说他自己本是个练颜、柳一派银钩铁画的路子,只奈何手脚经脉寸断,不得已转从碑帖向丝帛,练起来了卫夫人簪花一脉。
伏低作雌,这是同为男子最能体会的一种痛处,加之崔岷实则是个软心肠的滥好人,没准再说上两句,这事情就接了过去。
她向绯鱼罗一哂:你的崔兄弟,转眼也成别人的‘兄弟’了。
绯鱼罗目不转睛盯着里头:那不一样的,崇玉在外做生意,这样客套的‘兄弟’,有千万个也是应当。
唐承毓在里头问道:崔兄弟一直就在应天府住着么
崔岷摇头:也不是,早些年在徽州。
唐承毓持笔笑道:总归是江南一带,文墨渊薮之处,应天也好,徽州也罢,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在安徽、南京都有称得上名号的极品。尤其徽州有一种歙砚,听闻开面极好,东坡先生称其‘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崔兄弟近水楼台,平日里也用么
这样么,崔岷点点头:我不擅笔墨,不用这些。
越栾小声问:这样说话多难看,两句就进了死胡同,哪里在‘往来客套’了
绯鱼罗指指点点道:这姓唐的狡诈非常,明知道玉楼帮里是个大火坑,还引将你们往那里头送,就不该太应和他了,花头得很。
唐承毓慢慢搁下纸笔,笑了一声:瞧我这记性,崔兄弟进屋到现在,连口茶水也没有喝上。
桌上搁了一只大茶壶,精陶烧制,猛然一提,沉甸甸压着手腕。唐承毓手脚受过伤,手腕骤然一哆嗦,仍是咬牙拿了起来。
崔岷站起身来。
唐承毓摇摇手:不碍事,崔兄弟坐着便是。
又接续道:我这手上的毛病也是多年落下的病根了,当年我被俘到玉楼帮中,手脚筋脉挑断,陈添蕴前几年找了大夫来调理,眼下已经渐渐恢复了,只是这些精细活计还是不能经手,实在叫崔老板见笑了。
他说话间又去斟那热水,将桌面抹净,执意将水壶装满,慢慢向杯中添水。
崔岷本要帮忙,却见唐承毓牙关紧咬,抓住茶壶柄的手指暴突起一层薄薄青筋,想了想,还是慢慢将手放下来。
唐承毓做完这些,额角已经沁起一层薄汗,却笑将手腕翻转两番:这恢复得还算不错吧!
越栾冷笑一声:他手脚不好,怎么不找小茶壶用这样笨重的东西,难为他能找到!
里头崔岷默了一瞬,隔了窗纸洞眼,声音不甚清晰:唐兄有自己的难处,原本也可直说。
这事情谁也不是傻子,他接引官府剿灭玉楼帮,若是成功,他崔岷如愿以偿,唐承毓也顺势得救,自然不提;可若他折身此处,事情败露,而唐承毓自始躲在暗处,也仍有个退路可走。
他不在乎涉险,毕竟即便没有唐承毓隐瞒,这些事他也要做。更何况如若没有唐承毓遮掩,早在应天打听乔山久时,他就已经败露。
只是事情已了,他两人彼此都该利用的也用尽了,该相帮的也送到了家。所谓钱货两讫,他不觉得唐承毓再来找他有什么必要。
换句话说,他不想交唐承毓这个朋友。
唐承毓笑笑,茶水被里的汤叶沉浮、游转,他半晌道:崔兄弟,我是个懦弱的人。
越栾一撇嘴:谁关心这个了。
绯鱼罗将她凳子抽走,自己坐着拉近了,我要听。
唐承毓道:我祖籍在晋中,家里做的原也是粗浅的布匹生意,勉强有些个积蓄,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富商大贾。不过说起来,家祖却和上头有那么些攀扯。
大燕开国时,太祖为收复大理,从西北、北边调兵征讨,史上叫‘北兵南调’,陈王他母家也是从这一脉起来的,这都是旧事。我家太爷追随将军征讨,受了些勋封——就这么点干系。
也就是这样的干系,扯动出许多麻烦。晋商多以盐业起家,家父当时得了盐道大人的意,从当中领了接办打点的差事,办得极是顺心,以为是自此发迹,往后也能在这上头长久下去了。却不知在盐引的事情上,又冲撞了陈王他们那一头,这才玉楼帮清扫门户来了。
唐承毓沉默良久,摇一摇手中杯盏,笑了一声:家父、家祖都是妻妾众多的人,我从前想着这后院许多姨娘,七嘴八舌闹得真是不得安宁,平白掀了家丑叫外人看笑话。如今转念一想,大概也算是人丁兴旺,人一多了,也很热闹。
玉楼帮将我带到此处,最初几年里,着实是一心想要寻死,后来从帮里些杂人伙计那里听闻,当年屠家并没有杀净,还有好些兄弟姊妹各处流落。我便想着,若我能多活一日,便还能等着从这里头逃出来;若能逃出来了,便还能再见他们一眼。
越栾在门外听着,摇摇头:他想活,就解释给要送死的人听,这叫什么道理
里头崔岷口气却软下来:人之常情,我没有怪罪唐兄。
越栾摆手:当我没说这话。
绯鱼罗小声道:他就吃这一套。
唐承毓如蒙大赦,起身长叹一声:崔兄弟,我这样与你说,不是要求你如何谅解。而是想腆颜再劝一句,行商行事,于这些朝廷里的干系来往,少沾惹的好。虽说此次玉楼帮剿破了,他们却背倚着陈王,极是亲信。所谓百足之虫,十年、二十年也难杀净的。
古来商贾为贱,是功,也不算在你我头上;是过,只会责罚更甚。
崔岷笑笑:唐兄说得是。
绯鱼罗也点一点头:这话说得却在理。
他们两人各自坐下,转眼又不再说那匪帮事情,杯盏相碰,转眼又续了两次茶水。
越栾盯了一阵,忽然道:你自个看吧,我要走了。
绯鱼罗奇道:哪里又说的不对了
越栾一摊手:没有呀。
那你走什么
越栾笑笑,突然伸手,点住绯鱼罗肩井穴、哑门两穴,绯鱼罗毫无防备,瞪眼定在原地,低声惊道:你,你做什么
越栾起身笑道:因为——唐老板快说完了,该到你去说两句啦!
绯鱼罗见鬼一般,喊也喊不得,满头大汗,暗自无声运气,低声叫着三姊,快解开,越栾却不紧不慢,远在三尺之外。
实则越栾内功并不及他,只是运气冲解,仍需时候。待到崔岷从房里出来,迎头一吓:你怎么在这里
绯鱼罗转眼一看,哪里还有越栾的影子!
他手里拎着一挂水淋淋的豆角,盆子也教收走了,桩子般就地站着,终于吞吐道:
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