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万事细如毛(终)
一艘货船、一艘客船,木塑铁封的庞然巨物,俱停在云州渡口,来时这样,去时也一样。
江上天没有亮,霜气渐冷后,日出也越发迟怠。越栾从船舱里摸黑出来,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若一桶冰水浇下,铁锤挨个敲断指头,人也绝没有知觉。
越栾披了外衣,无声息掩上舱门,下了船。
半刻钟后,崔三从舱房里跟着出来。舱板外一顶舷灯亮着,烈烛轰轰烧得夜汽折射出尖锐的棱角来。
四下已经找不见越栾,独独见崔岷一人扶着船杆,面水站着。
他心里兀自一惊,拎着一件夹袄上去:老爷,怎么风口里站着
自从上一回崔岷执意进水城寨、回来高烧一场后,崔三往后一见他独自待着便要多留几分心眼,近几日碰着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通通需在心底盘检一遍。
崔岷转过脸来,除却鼻尖、耳尖教风吹得略红些,并无什么异常,他笑着在崔三袖口一捏,是出外穿的衣裳:三叔,你醒这么早,又是去了哪里
崔三犹疑片刻,还是低声道:老爷,越姑娘不见了。
他一直没有同崔岷说起,他有些怕见这个姑娘。
从第一眼见起,崔三就记住越栾长了一双好眼珠,灵活、漂亮,黑白分明地点在鼻侧,叫人望一眼,再移不开。
这不似天生地养长出的一张脸,却更像偃师工凿作画,隐隐带着难言的觉察、狡黠,宛如妖鬼的精气。
崔岷毫无察觉,遥遥向远处的夜里指着,她没走远,在那儿。
崔三远远一看,乌油油的江水边一堆青白色烟升腾起来。越栾一人蹲在水边杨树根下,脚边放着一个挎篮,虽说隔得远了,依稀能看清里头是些阴司黄纸、冥钞奠物。另有个白瓷盆子,里头似乎是些蜜饯糕果。
崔三不语,她有什么亲眷在这边
崔岷道:算是。
有亲眷,这听上去就还是个活人。只见她起身,一人在黑夜里四方打了一揖,又跪下向东正正磕下三个头。这三年里,她长长和月琴从这里上岸。从此以后,大约再不会回到这里了。
那边的纸钞烧得细弱,隐隐晃动出身形轮廓,只能见细瘦的肩颈、腰腿——其实到底还是个云州船上的可怜孤女。
崔三长长叹一口气。
天刚刚发亮时,越栾回了舱房,船上静悄无人,衣上犹有纸钱的草灰气,闻着还是墓里似晦气。
她换了衣裳,一出门,除却几个船工已在张罗忙活,厅中地上残存着些洒扫的湿痕,崔岷大约也没有醒来。
她笑着走进来,脸上毫无异样,三叔,有要我忙的么
崔三面上围着个巾兜,正举笤帚扫柜台上浮灰:你不管这个,老爷有东西给你,你快收拾好了。
崔岷的客船肚腹宽阔,下底一层,能放置粮草,割划马槽。又有马鞍、挽具、粮草齐整整堆在另一头的架子上,显然都是新置的。
越栾站在这,眼前的红马摇着嚼子,轻快地打了个响鼻,热气温热地冲在脸上,叫人发懵。
她指着问道:马,马怎么也坐船
人要它坐船,它就上坐。崔三将马嚼子解下,况且就这一匹,也不算什么。
身后,崔岷跨步进来,在马鬃上长长一抚:
不然你让它舍得留在云州吃草你不是说,很喜欢它么
越栾一时不作声,她自小喜欢马,这不是装出来的。眼前这一匹是当时刚下大朝山崔岷买的,因和点鹊楼的那匹极其肖似,她的确有些念念至今。
这匹红马性子极活泼,年齿小,头脸虽玲珑小巧,唇吻较之却略长些,这使得整张脸都斯文秀气不少,衬上一双有些吊梢的乌眼睛,称得上马中落雁沉鱼。睹马思马,越看越像从前的那一匹。
她有些触动,也在马耳上慢慢摩挲:崔老板,你人是真的很好。
崔三小声提点:你该喊‘老爷’了。
越栾只盯着马,点点头喊道:知道,老爷。
崔三:不是让你喊马。
崔岷浑不在意,笑道:往后带去应天,平日里催着跑着要用,给它取个名字吧。
越栾道:我读书少,不会。
崔岷此时心绪正好,大度地挥手准道:你去我房里,什么尔雅、说文,慢慢翻去也行。
崔三跟在后头小声道:这么讲究,叫马小姐算了。
实则越栾也早有心选,却假模假样,在他房间里的书册中翻找了一上午,用晌午饭时出来净手,道:‘小桃红’,这个名字怎么样
上辈子她养在点鹊楼里的马,就是这个名字。衣不如新,马不如故。不过既然从前的那个已经走了,不如索性就把眼前马当作。
崔岷却立刻道你:这个不好。
越栾道:哪里不好了
崔岷却不响,摸着马鬃,斟酌半晌到:因为它红得很正,是大红,不是桃红。
崔三叼着瓜子凑过来,笑道:越姑娘,你听着这不像个姐儿、倌儿的花名么
越栾明白过来,心下一凛,这名字是太子殿下亲赐的字,到这人的面前怎么就成了秦楼楚馆的使唤了
心下已有三分怒气,又不好当场发作,忽地心生一计,讪讪松了缰绳,垂眉道:
原来是这样,叫管事见笑啦……我自小就在这种地方长大的,这些个名字也听惯了。只是白糟了崔老板的好书,我翻了一上午,也只记得什么花啊柳啊的。这名字是不好,不好。
崔三全无这意思,这话一出吓得脸也白了,咳咳,越姑娘,你别多心——
崔三,后厨上有碗粥热着,你照看着些。
崔岷抬手截了他的话头,待把人打发走了,转向越栾温声道:‘小桃红’没什么不好,你的这匹小马年幼,也很活泼欢腾,比作春日小桃正好合衬。
越栾看着崔三背影,才刚刚扮得可怜一点,看客就已经走了,真是好不扫兴。心头一痒,仍是悻悻垂头。神色躲闪:
不好,不要叫这个了。但我,我也不会取,你来吧。
崔岷果真思索起来,抚着马鬃,正对上红马湿漉漉的圆眼,问道:那么叫‘小桃枝’,你觉得怎么样
越栾眉梢一扬,心道:这不也就差一个字么
崔岷续道:‘小桃枝上春风早’,这词的后头还有两句‘年年乐事,人月圆时’,说的正是上元佳节,冬尽春回的好时候。
他又看向她:你既离了滇西,这里的恩义仇恨、委屈的、烦闷的,就算翻过。南京城其实也称不上顶好的地方,但大体也是繁华和美,新人新面,往后,我猜你一定喜欢。
马昂着脑袋,尾巴左一旋,右一旋,像一穗悠闲的玉米。它的年纪很小,远还没到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年纪,崔岷抚摸时要略躬下身来,此时恰与越栾平视。
越栾不声不响,也看向他的眼睛。
她想起第一次在船上见崔岷,他拿乔作态,有意装刻薄凶恶,一双长眼十分恹懒、不耐地耷着,但近些看,这位崔老板眼仁端定,其实很是清明朗秀的一张脸。
她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半晌,噗嗤一声,憋不住,笑出声来。
她不知自己笑的什么,但总归笑得太厉害,红马本是安静地吃着果子,这时好奇地歪过头,它个头不高,大半个唇吻都温柔地探进越栾的发髻,又伸了长舌去舔她的眼角。
热气拂得耳鬓发痒,她半晌才悠悠回转过来,揩了两滴泪,抱着马鼻子道:崔老板。
崔岷等着她的下文,但她转过脸去,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的,隔了一会又道:崔老板。
崔岷觉得好笑,追着问:你怎么了
越栾仍是不答,伸手揽住马脖子,连带身子也转了过去,窗外正晓风连江,纷纷葭苇。
这是云州一个很好的清晨。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