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逐五更来(一)
船一过新安江,水流渐趋长薄委宛。入夜后当空一轮月镜飞来,照得两岸水田万顷,清光鳞次,转眼南直隶的界碑已在身后。
六朝盛京自古豪华,这里是当今陪都,应天。
应天府辖内八县,崔家的茶轩设在江宁、江浦两地,家业由崔岷父亲崔湘创下,名苕隐,取的是取茶圣人陆羽隐居苕溪之意,期许从此翻身跳出名利场,做个临水削竹垂钓闲散人。
只是他万没想到自己英年归西,留了一双儿女,都不是闲得住的人。
崔岷应了越栾,在朱雀桥口收拾了间二进的院子,又安置下几个年纪仿佛的女工与她同住。
后又仔细盘算,越栾是个女孩儿,虽说一身江湖野气,日后若有别的打算,究竟不宜抛头露面。于是派了些足不出户的闲活计。
偏偏越栾心思太跳太野,几番逮住她做完了事,独自百无聊赖,见来人了,又胡乱站起身摸摸捏捏,忙无可忙,闲也不安心。
后又教她些着手繁难的点账,越栾仍拿捏着分寸,并不使出十二分力气,却叫崔岷一惊,对账时叫她到跟前:
你从前学过的么
越栾在灯下咬着指甲边儿,玉楼帮里的嬷嬷教过些……
崔岷捻着纸页边,削长的眉角一震,大为惊叹,你学东西真灵快,抵得上他们五个了。
越栾有意藏锋不成,假模假样谦逊一番。瞧见崔岷惊异,又压不住嘴角,背着手轻轻绕腰间系绳。
她在宫里二十年,可不是吃白饭的。
京中有些犯了天颜的大员富绅,账目不便从户部过,便从锦衣卫过。她去搭手帮过忙,真是百万千万银两,一夜之间支度平复,那才真叫千头万绪,雪花银子数额之巨,叫人看着脑热体寒,梦里都是算盘作响。
料理苕隐轩下一个小庄子的生意,比清算抄家容易多了。
崔岷继续不吝赞赏,眼眉儿笑得弯弯翘翘:再做两年,你就去顶户部尚书的缺儿。
越栾满意无比,做出副台阁大员的姿态,摇摇手道:算啦,户部尚书这活儿最苦了,你不要哄我做这个。
崔岷身上有个奇异处,有些夸赞的话,分明都听得出半哄半骗半逢迎,偏偏他半笑半侃说来,显得就格外不同于寒暄敷衍,那一顶高帽子凭空扣来,任谁也舒坦。
于是她多揽了跑街打杂的活。
在千里之外的滇西,匪事闹得火气冲天,但应天人口八十万之巨,毫无半点风声消息。
唯有乔山久无声息地革了职,上元、江宁的知县均换过一轮。崔岷的新庄子落成极快,去年又新买进三五艘标船,得了百十张盐引。
在苕隐轩转眼待满一年,唯独剩一样事在越栾心底压着。
点鹊楼至今没有来消息。
江南秋尽,转眼年关。
进了腊月后,应天十三城门的守备更忙。早间铜锁刚放,东西南北的通行商马就蜂拥进来。
越栾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江宁,如今急急赶回来交差。
一进城门,八马通衢的大道直挺挺抻在脚下。四方酒旗招展,上头是阴云蔽日的十二生肖。油布戳叉的摊子一座座落到街道中央,满街银丝卷、梅花糕、樱桃毕罗、玉露团子,豆蔻熟水、紫苏饮子,几近俯拾即是、任需任取不要钱的气象。
越栾骑着小桃枝,从这一路当中分花拂柳过去。
过了集贤门,沿常府街往西南一代,正是应天十六大酒楼商会,苕隐轩的店面就设在东街尾的巷道里头。
这里是旧日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块。崔岷盘了这一处市口,店面的占地却不大,地方也略偏些,难得的冷清。小桃枝认得路,自己停了,原地喷了个响鼻。
越栾跳下马来,遥遥喊了一声:水荇!
正门首坐着个八九岁的女孩,正抵着磨刀石上砸松子,闻言咧嘴一笑。
她两步三跳地跑来,一面口里叫着越姊姊,一面老练地扒拉马背上的褡裢。
越栾顺势松了包裹,里头尽是糖葫芦、酥糖、面人一类,这里坐着不冷去屋里头,我给你烧炭盆。
水荇仰头,一双眼睛乌青溜圆,望人时光湛湛的,奶声道:我阿娘说你今天就回来,我早就烧好了。
水荇是同屋女工的闺女,年节上带来铺子里照应着,很是活泼粘人,每每爱从越栾身上搜刮零嘴。
越栾在她通红的脸上一拧,你进屋去,别生了冻疮。我把马牵去后头就来。
这儿的冬天大不同于京师,一样的冷汽,却是蜈蚣一样长出千百条触角,湿哒哒地蘸着雪水气往七窍里钻。
刚一进马棚,小桃枝身上的雪水就湿淋淋落下来。水荇自己跟过来,在马身上轻轻一抹,大惊小怪道:它怎么还淌汗!
越栾道:马血热,天越冷,它发汗越重。所以叫‘汗血宝马’。
水荇信以为真,重重点头,松了手里金贵的松子,丢在拌碎的草料里喂这匹宝马。
越栾锁了缰绳,卸了嚼子,似不经意地问道:水荇,我这几天不在,有人找我没有
水荇目不转睛盯着马:没有呀。
越栾仍是不甘,再问道:真的没有
水荇摇头:真的没有,就是有客人,我阿娘和其他姊姊都接应着呢。
越栾暗暗一叹气,点鹊楼在应天城内安插了线人,自滇西回来,眼看第二个年节也要过了,竟仍没有个准信。
早知会这样麻烦,不如当时找个山崖跳了装死,就金蝉脱壳了。
越姊姊。
她正愣神,水荇突然疑道:为什么你有自己的马呀
越栾一笑,拾起马刷道:因为我是跑街的呀。
水荇讷讷点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小桃,又怕抠出了划痕,收回来道:可是……堂下李叔,何姊姊也都是跑街的,他们怎么没有马,只有你有
跑街做的是杂活,今天去典当行里领当票,明天去码头边催问货物。
苕隐轩的男女佣工但凡接了活计,用的都是庄子里公摊共用的马匹。来来往往也出不了应天城去,单送她一匹马,的确是太不像话。
越栾左思右想,实说了,解释起来也麻烦,说自己买的,又太显摆了。遂认真编造道:
因为我还要替老爷押货,打点漕帮。
呀,水荇惊道,你是做土匪的么!
漕帮名头虽正,却是北边儿地地道道的江洋匪盗,官商行船,多要找人拜准码头,好在运河上卖个平安。受托的懂行规、能话事,大多都是在外找的镖客、游侠。
越栾有意恐吓她,大臂一展拦住小桃枝,倚马邪笑道:对啊,我在外头杀了人,就用这马来驮,红血滴在红马上,最不容易发现了。
水荇愣愣神,眼睛矍然亮起,却是兴奋起来,悄声问:那……你会武功么
越栾比着一根小指头,也悄声答:会这么一点点。
院门外突然一阵大笑:装疯卖傻,和小姑娘在这里发嗲,羞死人了!
回头一望,门外却扒着个老乞丐,拄着一根长木杖,赤脚来来回回晃悠,指着越栾发笑。
水荇一个激灵,回身见了,高声骂道:你要不要脸怎么又来了!
老乞丐皱起鼻子,扮了个鬼脸,小囡,你打不中、打不中我!
他说着轻巧一跃,翻身竟骑在木棍上,驾马似的打圈。后背的衣衫破出个洞眼儿,冷风一翻,露出里头一个涂鸦,用笔极粗,是个乌黑的喜鹊。
越栾猛地起身。
水荇脸蛋通红,捡起石头就朝外砸,我打得中,我打的中!
哎呦哎呦!
那乞丐跳起来,屁股下似烧了火,一惊一乍。其实水荇准头不好,偏叫他这样三两下一扭,石子全打中了后背那个墨色鹊儿。
越栾的神色古怪起来:水荇,你认识他
水荇忙着捡起石头,尽兜在衣裳下摆里,恨道:以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你不在的时候,这老头子一天来八回,我施了他两碗粥,他就蹭吃蹭喝,赶不走了。
越栾松了口气,在她肩头柔柔一揽:水荇儿还是进屋吧,快过年了,小心外头人牙子多。
说着开了马厩的门,又去套马。
水荇见她要走,松了一兜儿石头,紧跟着问道:越姊姊,你现在要去押什么货
越栾的眼睛却盯着门外,那老乞丐大笑不止,却早已不见了。
她笑着随口一答:年货。说话间也纵马而去,转眼消失街角,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