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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春逐五更来(二)
应天城的乞丐分作两种,一种散乱街头,天生地养。另一种四海兄弟,结伴行走,很快成了应天的丐帮。
越栾疾步快走,一路也不知擦过多少人的肩膀,紧紧缀在那老乞丐身后。
那乞丐年岁说来六十上下,老骨头竹根一般鼓突出来,偏偏挎了根木杖,便如乘了坐骑一般见首不见尾,连转三道街角,早已不见踪迹。
越栾轻车熟路,追到文德桥下。
这个桥洞曾是开朝时的行军藏营,如今江南承平日久,遂供乞丐们夏来纳凉,冬避风雪。此时年节时候,也凑在一处嬉笑玩闹。
一群小乞丐鸟儿似的远远望着,冲那老丐叽叽喳喳:蛇老大,你望风怎样
越栾远远站在桥东头的杨树枝上歇着,隔着青青未落的叶儿,下望去蛇老大果然如九五之尊,将那群小乞丐分拂开,手里木杖也闲下来,拄着悠悠走上石阶上首。
这老丐是应天丐帮的上首人物,天天清早在城内巡回探路,盯梢着谁家钱财太露、谁家晾着的黍米没收,回来就吩咐手下的孩儿去偷。又兼有功夫在身,更厉害一层。
那老丐皇帝上朝一般,挨个报名儿宣召,拱桥洞顶也如金銮殿大粱。
越栾等了他分派完活计,一群小丐鸭子似的散尽了。蛇老大轻咳一声:
我去歇早觉,你们不许惊扰!说罢,背手走进桥洞边一道窄门。
越栾如一片纸影,幽幽落到树下。
这是个水门洞是秦淮老妓废弃的处所,无人使用。屋内悄静无人,蛇老大闷哼两声,睡梦中磨牙咋咋。
越栾却看得到床那头的镜子,蛇老大佯闭着眼,却眼皮微动,绝无睡意。
她捡起地上一个破边碗,弹指敲了敲:你做事越发不警醒了,点鹊楼的暗记,也能随意裸出来。
蛇老大古怪地笑了,伸手把背后的燕子墨渍抹了,搓掉一团皴皮,捻着手道:多大的事你遮掩了就是,我可管不着苕隐轩的家宅安宁。
是楼里来消息了越栾坐下问。
应天丐帮,是点鹊楼下辖的江湖门派。
虞伯南少时习武,师从华山。十几岁时回东宫,便建了点鹊楼,下统管着十一二个江湖小门派的掌门首座,以此为天下手眼。
点鹊楼因此与宫外官吏、江湖市井攀扯上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栾自去年来到应天,一应京中内务消息,均是从蛇老大这里问知。
蛇老大笑了一声:你这几个月来得不勤快了。你刚来时,隔不上三五天就要来问,催着想走。怎么,现在时候越久,反倒不急了
越栾扫了窗台,淡淡道:既然要演茶庄的伙计,自然不能偷懒,哪里有闲心找你。
蛇老大嘲道:你这伙计做得太称心啦,整天和小娃儿们姊姊妹妹——
越栾道:拣要紧的说,我不能出来太久。
蛇老大悠悠起身:好吧,是宫里传来消息没错,你们送的那些账簿——没了。
越栾大惊:怎么会
他们这一箱的账簿是从督抚一道递上去的,事已至此,陈王他们即便胆子再大,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即便有人抢夺,有绯鱼罗一干人跟着,还能出什么岔子
蛇老大摇摇手,面不改色:慌什么又不是被歹人截的,是陛下亲自烧的。
越栾眉头深锁。
他冷笑一声,起身倒水:你们这账簿落到宫中呢,陛下也瞧着极是看重,连夜召着太子殿下、陈王进宫。皇后、惠贵妃都没有跟来。
那箱账簿没有被打开,一路的封条还新鲜地贴着,就放在陛下的寝宫里。陛下一伸手赐座,暖阁里地龙烧得红彤彤的,先说的却是:吾儿晚来辛苦,今日只谈家事。
越栾心觉不妙,有三分了然,仍不敢认真,是陛下说,这是‘家事’
蛇老大笑道:金口玉言,我敢传假太子究竟承继国祚、操持大统的人物,江湖上有恶蛟作歹,他充英雄装好汉,斩它一斩,有甚么不对可若说家事,便是父亲慈爱,儿子孝顺的道理了。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幺儿,自是陈王殿下了。陈王殿下年轻气盛,是他与最宠爱的惠贵妃的独子,冒进粗鲁些,父亲眼中,也是莽进可爱得很。侍卫长,换做你,你狠心罚得了吗
越栾也笑,陈王殿下如今春秋三十五,的确是撒娇可爱的年纪。
蛇老大伸出一只手,翻覆看着,爹娘心里,多大了也是个宝贝。手心手背都是肉,硬要你剔掉一面,各有各的疼法。剜手背,伤了面子,旁人一眼就能望见外头一块烂肉,不叫耻笑么削手心,又坏了里子,从此抓握、取物,样样力不从心,是最贴心的不中用——越侍卫长,你说怎么办
越栾淡淡道:天子金尊玉贵,龙体不宜见血光,自然一面都不能割舍的。
是啦!
蛇老大洋洋道:于是陛下说,‘这账册我没有看过’,父子兄弟不睦的话,今日不必说,往后也都不必说了。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正好,把纸页一张张都烧了。往后,谁也不丢脸。
越栾斜靠在窗上,思忖片刻,丢下他半边破碗,问道:北边近来有什么动作
她一双柔情可亲的杏眼,此时眼角微微上挑,细看隐有冷光。蛇老大哈哈道:不错,去年秋北战鞑靼大捷,你该也听说了。
当今镇北侯爷的嫡妹正是陈王生母,惠贵妃。如今西北边境骚扰不断,一如当年平叛滇南,北兵南调,边地强兵守备,皆仰赖镇北侯一府。
鞑靼一日不安生,老将军的心意一日不能辜负。与人交心,不论夫妻朋友,切忌的就是一个翻旧账。
越栾细细一想,却也并不全在意料之外,仍疑道:可这与我回京,又有什么妨碍
关系大着!蛇老大摇头:虽说是本旧账,可要轻易销了,还得有个由头不是
你细想想,玉楼帮这个口子也不是近两年的新鲜把柄了,你们太子怎么迟迟不动手无非也是知道,他的点鹊楼和陈王的玉楼帮——不都是一样的东西
这怎么一样越栾不悦,殿下建点鹊楼是当年圣上亲自首肯的,养的死侍在大内也有正经名册、俸禄,和流匪怎能一样了
蛇老大悠悠枕着手臂,陛下当年准许养了你们,可没有许结交我们这些‘江湖朋友’。南边有我们丐帮老小、野庙武僧,北边也有什么马帮漕帮,我们这些人和玉楼帮,到底也没差嘛!
越栾默然不语,半晌叹了一口气。
蛇老大嘻嘻一笑,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打个样儿,堵一堵文官的嘴罢了。如今宫里既能传消息过来,可见风声已渐松了,你再等些日子,自然能回去。
越栾拾起破碗,道:无妨,我等得起。
她话头稍松,蛇老大就促狭起来,凑近了道:越侍卫长,叫我说,你就是在京师,不也是太子爷的跑堂腿在哪儿做狗不是不是一样,偏要挪个窝儿
他话里阴阳怪调,越栾冷笑一声:别的我不知道,可京师的狗一顿还能捡着三两馍馍,蛇老大,你一天吃多少
蛇老大嘴角一扯,待要讥讽回去,偏舌头转一圈也找不着词,啐了一口:多大的本事!跟我个老叫花拿起架子来了。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越栾拂袖起身,下次直接从朱雀桥走,到我屋子里来,免得又在人前讨嫌,小姑娘都要骂你。
他走到门口,却听身后长长一声:侍卫长,我也是好心,话不中听呢,你也就当我人老屁多。
蛇老大道:你在这里不过是陪着那班人做戏,也不必姊姊妹妹叔叔老爷叫得太亲热,免得又牵扯了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滇西的事情,也不用我说。
越栾脚步一顿,却只是站着不动。
蛇老大待要再说什么,她转眼却已飞身掠上桥顶,水门洞的窗簌簌一响,门前水上只浮着两片杨叶。
江南入腊月后是较真儿地冷起来了。
习武之人其实不怕冬寒暑热,但凡外练体术、内养真气的,运过了大小周天一关,抵御寒暑都不在话下。
但越栾自早间一直绷着丹田行气庇体,此刻也难免松懈下来。在人来人往的雨花门前干站了一晌,终于冷得一哆嗦。
自早间起半滴水米未进,她找了个街摊儿,要了二两的馄饨面。南边的馄饨饺子不好吃,馅儿里的白菜水津津的,不比北边味道干脆,但贵在汤水够烫,抵暖是够的。
慢慢吃罢,又望着街心出了会神,这才向苕隐轩走去。
到了巷口,远见着水荇早候在门前,手里抱一个箩筐,东望西望。
越栾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临走前敷衍她的年货没买上!
水荇异常眼尖,一转过脸,笑嘻嘻抱着筐子就冲,一头撞在她身上,越姊姊!
越栾佯装无事发生,将她一手抱起:你又在外头跑。
水荇神采奕奕,显然早已忘了她说过什么。她将小箩筐抱起:越姊姊,给你吃个东西,你们云南一定没有的。
她坏笑着在筐里摸索半晌,突然拿出手来,大叫:哞!
是一枚乌紫的果子,棱角尖锐,两边伸出牛角似的坚硬弯壳。
越栾极其捧场:好吓人!怎么一篓子的牛脑袋
水荇得意洋洋,对,牛脑袋,厉害吧。我会徒手开颅,你信不信
说着撇住两只牛角,咔啦一声脆响,黑色的脑壳当中劈裂,裸露出一线白肉。
水荇将手一举:这是牛脑花,干干净净的,你吃吧。
越栾道:这样残忍!我不敢吃。
水荇将果子塞进她嘴里。大人似的宽抚道:好啦,不怕不怕,这个叫菱角,是素的。
越栾笑笑,这东西从前宫里煲汤,也要搁上两枚,降火解腥。年年江南岁供,御膳房里总落不下这个,春夏居多。
她又疑道:这不是时令的东西,是谁给的
另一人在身后笑道:你既说你没有见过,又怎么知道时令不时令
崔岷在廊下站了许久,终于见她回身。檐上的雪积得太久,此时化了一些,雨水一样滴落。他抬手略遮了遮,步履如风走下庭来。
这个天出去采买,也不多添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