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春逐五更来(三)
崔岷倚着檀木方桌坐着,一身长青直,下沿沾了些水渍尘灰,靴口上浮着一点半化的新雪,没有掸净。
越栾弯眼一笑,极是得体:老爷一路舟车辛苦,怎么先来了这边庄子
崔岷搁了手边茶碗,家里叔伯们要过来住一阵,我正好去德胜酒楼接风,顺路从这边过,就来看看你。
茶碗搁在桌上,崔岷的手指一移开,露出碗身上赭石色的三根梅花枝子。
越栾笑意一滞。
这是她自用的那一只。
水荇抱着菱角笥儿跳出来,拍着胸脯邀功:老爷和三叔叔一来,我就给他们倒茶了!
崔岷弯腰递她两块饴糖,夸道:水荇开年又长一岁,是小大人啦,和越姊姊一样能干。
越栾不接他的茬儿,另换了个杯子递过去,水荇儿,你从哪儿翻出来这旧年的茶快拿去再给老爷泡一壶。
不用,崔岷笑着拦她,温言道:我还真是来贪你一口茶的
说话间越栾的手已探了出去,指尖恰在他腕上轻轻一挨,梅瓣大小的触碰地方,一点冰凉。她刚从外头回来,一路跑马握缰,指尖已冷得发红,最末梢近乎透明,恰如一枚盈盈石榴。
越栾指尖微微一蜷,不动声色地藏回袖下。仍不看他,冲着水荇道:老爷既说不用,你就去玩儿吧。
崔岷一笑,也收回手去。
越栾起身往柜橱走:老爷要来看什么账册
怎么,我每回过来,都是看账册的崔岷无奈道:我过会就走,账册在这里一时半会看不完的。
越栾垂下眼睫,那一小方阴影在眼睑上轻轻一颤:也好。我隔一会将今年簿子的送去那边庄子,老爷再过目。
她似乎与以前不同,细看却又是严丝合缝的一张低眉笑脸,并无异样。崔岷无端想到,她刚来应天时,口中虽换成了老爷,却仍带着些亲昵揶揄,并不怎么庄重。
如今反倒时日渐久,她却四平八稳,一天谨慎似一天。
他问:这边分派的活儿多么会不会太累了些
不多的。越栾将菱角一颗颗剥开,放在崔岷手边的碟子里。
堂屋正门敞着,菱角剥落得嚓擦作响。碗中的茶水渐渐吹得凉了。屋内似乎比往常更静些,水荇来过两趟,在门口捏着个纸鸢,探头一看,又缩了回去。
两人无言坐了一晌,崔岷起身:时候不早,我也该动身了。
越栾一板一眼地起身:我送送老爷。
车轿就停在门外,她并没有送远。
马走不出百步,只听得身后隐隐传来两阵笑声,这边的庄子仿着徽州的宅子建造,马头墙似水墨洇就,黑白错落,外是两颗柿树,挂着两颗风灯似的柿子,留与冬鸟吃。
崔岷把帘子一撩,眼望着柿子树上两只乌鸦被笑声惊得蹬枝飞走,摇摇头:我一走,她们就笑起来。
崔三跟了一路,什么都看在眼里。此时上前哂道,老爷,越姑娘开年也有十五了。
崔岷会意:我大她六岁。还是年纪相仿的,说着有趣些。
崔三擦擦额角,不是说这个……是女孩儿到这个岁数上下,自然晓得避嫌呢。
他又把帘子撩起来:避嫌
崔三掰着指头:老爷你想,越姑娘在滇西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儿,加上那时处处险境,自然顾不得那么多。可来这边开年过了十五,再上了笄礼,就真真是大姑娘了,可不就是不一样了
他说的自然是最浅近的道理,崔岷却失笑:这不会吧。
崔三斗着胆子,道:老爷,我多一句嘴。老爷放在庄子上,主仆不主仆,朋友也不朋友,实在不妥。若越姑娘做事松懈了什么,叫旁的伙计见了却不罚,混在一处也不是个体统。
崔岷略想了一会,可她从小日子手足无依,伶仃孤苦,接到苕隐轩来,也是瞧她不是愿困在闺中绣阁的。毕竟有恩有情,总不能真当跑堂的伙计使唤,日常往来关照,必然是应该的。
崔三忽有灵光一现,抚掌道:既然这样,老爷何不收她做个妹妹。往后就是越姑娘婚嫁、立了家业,我们这边也有这层亲缘名头在,更容易照应,这才是长久之计。
崔岷不答。
崔三在嘴上一拍:瞧我这张嘴,老爷已有岫姑娘啦。再多收个妹妹,心上总是过不去的。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帘子一角又轻轻掀出个褶儿,他在里头扯下一穗边,若有所思道:不过我总觉着——这样倒叫我与她都不太自在。
一路无言,车马辘轳前行,滚过两条泥水印子。上了石板大街,转眼风风火火,德胜酒楼就在前头。
崔岷叫停了马,低声向崔三道:叔伯们常年不见,席上难免热闹些,三叔若累了,在门前等我就好。
崔三嗐了一声:这怎么能行,老爷回回出去,我哪能放得开手
崔岷欲言又止,待要再说什么,却听得远远一声岷儿,走来个青袍白脸的汉子,正是来得早的崔家二叔。
崔岷自旧年回来,接连去了几趟徽州宗祠,自父亲崔湘逝世,两边走动甚少。崔岷捐了银子编修了一番族谱,又帮衬着同辈兄弟几个在盐运衙门里捐了堂吏,从前血脉同根的情谊也重头拾了起来。这趟相聚,也是预备趁着年后一同往杭州去,家里新近结交了些织造局的朋友,顺道同看些木料布匹生意。
叔侄两个紧寒暄了一番,崔二叔又将崔三一揽,大喇喇道:三儿也来了,你这几十年侍奉他祖孙三个都成了出息,亏你会沾光!走,二爹爹多赏你两杯!
从前他跟着崔湘,家里一向管他叫三儿,叔伯几个都取笑惯了,崔岷正要再推阻一番,崔三却转身将肩上的手臂一扭,我家老爷做东,二爹爹可别给我灌醉了才好!
德胜酒楼里各色菜品盛上来,后续同宗叔伯陆陆续续上来,各自拜见,眼望着灯烛雪亮,肉盅子烧得暖气熏熏,崔岷提酒挨个敬过了,席上哄哄闹闹,叙到半夜。
一餐饭用到亥时,出了酒楼大门,街上已是灯烛稀散,人影阑珊。夜色里的应天城楼台重影,人在其下不过二三粒,南北蚁行。
十来人东倒西歪地拥出来,崔岷从庄子里传来马车,吩咐着服侍接送。
席上大伯、二叔几个挂在台阶上不肯走,迷迷离离地瞧着崔岷笑,岷儿这样大了,定了亲事没有回头差你婶婶,给你说两家去!
崔岷将人紧紧拉着,一面让马夫帮着搀拉,口中应道:好,好,这事都急不得一时的。
另一边崔大伯眼没睁开,嘴角却挂下来了,大为不满:岷哥儿,怎么说话你堂弟小你两岁,一出门,身边贴身的女婢、丫头,妖妖巧巧,什么没有又一指崔三,偏你,最贴身的是个爷们儿,和我一般年纪!他……他也伺候你睡觉么!
崔岷权作聋子,没听见,提溜着他腋下,吩咐车马:快些扶上车,晚上早歇了。路上雪滑,跑马一定留神。
望着他们一通车马走远了,长街上再无一人。崔岷长长吁一口气,趔趄两步,堪堪站定。
崔三上来扶着:老爷……
他慢慢摇了摇手,自己攀上车。崔三在外头正要吩咐动身,忽听得里面咚一声响,忙又道:老爷
里头闷哼一声,崔岷的声音里鼻音极重,口齿也含糊起来:三叔,我头痛得很。
崔三终于道:老爷也真是的,叔叔伯伯跟前,他们能灌,你也跟着喝
崔岷的声音渐低下去:我自己晓得分寸。
月影微微,后头一个伙计小跑上来,手里递过一沓账册到跟前,低声道:这是吩咐给老爷的。
崔三挥挥手:哪里的怎么这时候送账簿过来老爷正头痛着。
伙计道:越姑娘那边送来的。
帘子里探出一只手,崔岷道:我正好醒醒酒,拿进来吧。
可车里头黑灯瞎火,拿着能看什么
崔三欲言又止,吩咐前头马夫:走一阵,别跑得人晕。
马蹄橐橐,长街两侧店铺已陆续打烊,车、马、人影陆续从行道的旗幡上扫过。
只听车里崔岷叹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