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逐五更来(四)
苕隐轩年底最忙,崔岷一面陪着叔伯游玩应天,一面隔三差五往返上元、江浦,在两头庄子里点旧货、验账面、引荐新客。
他两边都是席不暇暖,回回并不总与越栾说话。可越栾机警,隔着三五十人,仍能觉有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人声鼎沸里飘过来,定在她身上,不走了。
她被瞧得不自在,抬头望回去,却又见崔岷在柜台、茶锅、伙房边,人人拥簇谈笑,目光早收了回去。
近腊底,越栾开始到文德桥边更勤。称刀法荒废日久,如今不称心,该重新练起。
蛇老大被她劈夺了竹竿,极不高兴。偏偏脚下暗袭、手上明招都近不了她身上一寸。越栾将竹棍反挑肩头,回身笑道:你安生颐养天年,我不与老骨头拆解。
点鹊楼刀法奇异,并不取刀、剑、枪、棍个中一路,却糅刀、枪两兵之长,因早年初设刀法的李将军多年沙场争斗,由战场上惯用的马兵招式改来。较之江湖厮杀力道更脆,着力却更诡谲。
蛇老大歪倒在石壁上,撑肘望着那竿风虎虎,从怀里摸出几颗不沾泥的瓜子,唠嗑起来:护法,你这样厉害,怎在云南那边蹉跎许久不回来
越栾道聚精会神,从斜明刮露一式练起,棍尖一甩,挑住一滴柳树上的寒露。不搭理他。
蛇老大也不需人搭腔,自顾自道:被谁绊住了吧,跟你现在苕隐轩一样。
越栾手上一顿,俯身笑吟吟道:我现在就私自回京,殿下问起来,我只说‘是蛇老大教的’。
蛇老大嘴角一撇,将瓜子皮吹进水里,拿太子爷来压派我个老叫花子,好没意思。
隔一会又道:我听我的孩儿们说,你家老板这些天在外头,问簪子,却不知是要送谁。和你商量过没有
我和他不在一个庄子里,见面也少。我怎么知道。越栾又道,何况行商打点,送官家女眷一些妆敬文仪,都很寻常。
蛇老大摇头,他说不是那样的,不是要钗花、珠子箍儿那样簪得满头纷纷的,是找一根长笄。合衬小姑娘戴的。他撑直了身子,忽然问道:
护法,你开年多大岁数
十五。
蛇老大嘿嘿笑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却是傻子也听得出来的意思。
越栾将竹棍倒翻着转了两圈,我不晓得他那边庄子的事。你再打听也无用。
蛇老大低声道:你怎么不晓得,难道他近来都不来找你
越栾道:他是苕隐轩老板,自然各个庄子都要常跑一遍。换做你有十万箱银子,难道不要每天睡前都点一遍
蛇老大却一拍大腿,两眼神光炯炯,这样说,他来得还很勤
越栾与他无话可说,隔水把竹棍抛还给他,背身闭眼团腿,就地运内力调息。
蛇老大却又不知咂摸出了什么:说起来,你们茶庄子越近年底,不该越忙么你却天天来找我——他灵光一现:
是你在躲着,不愿见他!
越栾忍无可忍,一时指头掌根蠢蠢欲动。一骨碌起了身,骂道:果真多说人老讨嫌,你前些日子提点我,问我怎么懒得来了。如今天天在你眼皮底下,你又碎嘴。
蛇老大也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合着你是提防我才来的你把我当嚼舌根的了我可不是爱向上头告恶状的人,你在应天好生待着玩着吧!捅出天大的污糟事我也懒怠说的!
你最好明日就把回京的消息带来!
越栾抽身便走,回身又道:我端端正正的,也不怕你告恶状!
她三步并作两步,一通轻身功法来去如风,转眼到了苕隐轩正门前头。在冷风中略站定了些,推门走进。
年底清账,出入核销、放给例钱,伙计的确都在忙着。越栾回回趁着跑街的活分派时溜出去,今日回来得稍早。
水荇迎道:姊姊,你终于回来啦。
越栾俯身递她一块儿高粱饴,问:是铺子里来了什么客
水荇摇头,看一眼周遭,又悄悄问:姊姊,你是不是在躲着谁呀
越栾血气刚压下去,牙关死死一咬,却笑起来:怎会呢是年底啦,姊姊出去清账,本就没多少时候在铺子里的。
水荇点头,今天老爷又来了,问你怎么不在,我也是这样说的。
越栾心下隐隐有异,问:他怎样说
水荇咬着手指:老爷说,他嘱咐了掌柜的,你一年都辛苦,大节下不要给你派活了。你这两天根本都是闲着的,他问:你跑什么
越栾头中嗡的一响。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水荇眨眨眼,没有然后啦。老爷笑了笑,就走了。
直到腊月三十,越栾都安安分分待在铺子里,再不外出。崔岷却撂下一句话后,一日也没有来过。
转眼桃符写罢,除岁春来。越栾与庄子里女工一同过了年节,夜里促膝错杂枕着,剪春花、挂红彩锦缎子。水荇仗着娘不在身边拘束,伙同半村的孩子一道,乱放了十五日大炮。
直到了正月十五,仍不尽兴。水荇拉着越栾,姊姊,今晚大街上有灯,你和我一道去看。
越栾却倒在了柜台后,鼻息极重:好水荇,你们去吧,姊姊在雪天里……伤了风寒,留着看门。
水荇悻悻撒了她的手:那好吧。
此时月夜黄昏,千门万户箫鼓弦管,张灯足足万盏,一夜遍地金银。一众大人孩子拉拉杂杂,在一天鱼龙灯影中欢欢笑笑、七嘴八舌拥出了大门。
越栾将人送出去,长松一口气。大堂内寂静的黑暗,无声地沉落下来。
隔着窗,大街上迷迷蒙蒙的灯影、焰烛,走马回环,水一样的澄黄波纹映照近来。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她已在应天将近两年,和滇西那时一样。
应天的确非凡地漂亮,年年有莳梅雨气,滋出的花木远比北平腻润,有比滇西秀巧,可惜长久看来,这也是个麻烦的地方。
嗒。
忽而窗子被叩得一响。
越栾猛地站起来,谁
窗外那人不答她,又是嗒一声响。
她定了定神,掌中运力,扬声道:哪一位请进来吧。
此时外头爆竹声响,焰火尖锐鸣叫,曳尾升空。一瞬间将人影清清楚楚照见,是个男子。
一线软茸茸的灯火摸黑着烧起,屋里昏昏叆叆,却见那道人影从从容容在院外站定,掸衣拂雪,提灯走了进来。
越栾讶道:你……
崔岷倚门,望着她笑,上元日,他们都去看灯了,你怎么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