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逐五更来(终)
越栾回过神来,起身笑道:老爷才是。怎么不在外头陪几位叔伯走走,却来这里堵我
崔岷偏头疑道:我也只是年节里忙一阵,四处逛逛,怎么是专程来堵你呢
越栾不理会他话中揶揄,摸黑走向灯台,火折子握在手中,却一下、两下,昏昏死死,冒不出火星。
颈后挨着一点温热的火光,崔岷的灯笼跟着移来,声音就在耳边:看得清么
越栾不说话。
他径自将火折子从她手里拿过,笑道:沾了潮气太久,已经打不着了。我来。
他袖中另备了一枝火折,稍稍吹动两下,转眼星星明灭。灯罩一拢,照开一小方晕黄,光色澄明,映在两人眼下、鼻间的浅浅窝凼里,如盛着一点水,颜色都不均匀。
灯下观人,虽在近处,实则更易恍惚。
堂内寂然无声,只有他们二人。越栾眼尾一垂,指尖握在掌心里冷冷发凉,便道:这屋子里有些冷了,我烧个炉子去。
她转身去了堂屋中心,拣了个炭炉子拨弄起来。先是干柴引子,而后是空心炭火,屋里只听得炭屑碎落,毕剥有声。
崔岷松了氅衣,在方桌的一侧坐定了,她起身添上茶水,偏头道:屋里没亮灯,老爷怎知房里有人
崔岷笑:我本来也在德胜楼楼上看灯,看见水荇他们从楼下街东口跑到西口,你都不在边上,我就想,你应该是没有一同出来,就回来看看。
他语气落落大方,带着一点男孩子气的得意,越栾还要再说什么,他又抢道:
我来送这个给你。
桌上是一方长匣,二拃长短,直直推到眼前。越栾忽而想道蛇老大那时所说,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道:这、这是什么
崔岷道:你打开看看就是。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手上不动。
崔岷奇道:怎么还忸怩起来了。自己上手,将木匣盖扣锁一解,彻底掀开。
一柄短剑。
越栾心下一松,道:这……这的确是把好剑。
崔岷被她说得发笑:你们习武之人都有这本事剑鞘还没扒开,就知道好不好了明天该去赌石行当。
越栾干是哂笑,将剑拿在手上。这剑鞘素净,唯有几盘方胜纹缠络,瞧着极是寻常。略引出三寸,却见剑身莹亮如冰,远看好似透明,近处却只见照人照物,纤毫毕现,清明如镜。剑身长不过一尺,轻叩仍瓮声泠泠,清越十分。
这是……和靖剑派的宝剑她讶然道。
真能看得出来崔岷点头,我寻这剑时,还嫌素得太过,姑娘家配着不好看。和靖剑派的兄妹两个瞪我一眼,说‘识货的拿在手里一看便知’。
越栾起了谈兴,这我知道,和靖剑派梅家锻剑最有巧思。剑身都不烙剑铭,但要这样看它。她衣摆一动,凑在灯下,只见灯下并不见剑影,唯有两个水光盈盈的大篆落在地下,无绝。
她说:你看,这剑的名字就叫‘无绝’。据说他们是仿着秦王照骨镜……
崔岷撑着下颌,笑着一下下地点头,不时出声应和原是这样。
越栾说了一阵,终于口干,回到桌边喝茶。再看一眼宝剑,慢慢收入匣中,推还回去:这太贵重了。
崔岷不以为意,我娘从前就是梅家的姑娘,这是我从舅公那里拿来,不算什么贵重东西。
越栾不料他还有这一层关系在身,怔了一怔,仍是温声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老爷已经许了我不少好处……
这个算作——他罕有地截过话头,给你的生辰礼。
生辰。
乍然落在耳中,越栾忽觉疑惑。
顿了半晌,她问:我生辰是什么时候
崔岷哼笑一声:你自己不知道正月十五,在你的籍册上写着。
她干笑两声:这样吗。
越栾活过两次,没有一次知道自己生年时日。
在点鹊楼,从来是死期未料,无需问生年。在滇西时,更不过是苟且偷来了一副人壳子,得用且用,更不必看这个。
她拢了拢鬓发,指尖碰在耳廓上,冰得吓人,口中却说:我……不过生辰的。
立刻又想到,这样说话极其扫兴。不论是谁送礼过来,撞上一句不常用用不着,怎么都显得尴尬。
崔岷并不介意,也没有收回手去,笑说:那你便只当我只是想送你这剑,生辰不过是由头,越姑娘不要拆穿我了,好么
她不声不响,此刻心中口中,只是直愣愣一条通气,不经头脑。
崔岷道:更何况——男子冠礼,女子及笄,人人生来仅此一次,谁都没有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不过是我擅自想着,你生辰时候恰又这么巧,正月十五,更值庆贺。
越栾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这样新奇耳生的话,听者匪夷所思,说者却笃信之至。
崔岷两眼湛若有光,他一定从未在皇城司里待过,他自小年年都有生辰。
可今天说到底不是她的生辰,她不叫越栾。她是点鹊楼的阿辛。
阿辛的十五生辰,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她神智回转过来,又笑起来:既是这样,多谢老爷赠剑,今后若有差遣——
我们回来啦!
大门骤然洞开,街上的雪水冷气猛冲进来,水荇叫道:越姊姊,今天晚上有龙灯从桥上过还有——咦,老爷
水荇的娘在后头将她一扯,十几个佣工正从外头赶灯回来,呼啦啦站了一屋,看见崔岷,静了一霎,纷纷请安。
崔岷站起身来:明天开张,我来铺子里转转。
众人忙忙上来看茶,洒扫桌凳,崔岷一一止住了,又拉上好一阵闲话,他嘱道:
我下月要去杭州,三五月内也难回来,庄子这边的一应事务,崔三来料理,他话到此处微微一顿,向越栾这边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笑道:你们跟在三叔后头,也多学一些。
但越栾没有看见,她正低头把剑匣往袖子里掖,极是专注,只混在众人中应声道:老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