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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走马赴兰台(一)
刚进二月,雪解冰消时候,崔岷与叔伯几个伙同就近的徽商一同往东,去了浙江。
越栾隔了半月没去文德桥,又惦记着蛇老大嘴碎,每日早一班跑堂事应付过了,趁着喝茶功夫去找蛇老大点卯。
蛇老大独吞了她拎来的一斤酱鸭,毫无吃人嘴短的体面,扯着嘴嗤嗤地笑,你出息得很,当家的前脚刚走,你就做起工贼来了!
越栾不以为意,天下但凡是替人种田、做工的,没一个不想着翘班。
蛇老大吮着翅骨里的肉屑,咂砸有声:也是,这些日子,我见你们庄子里的小厮伙计听戏、喝酒的个个都多了。你们老爷不是还留了个管家他也不管你们
越栾略想了想,那我不知道。
蛇老大不知悟破了什么禅机,长声道:也是啊——管了他们呢,也就得明公正道地管你。可他能管你么你们老爷又不给你派活儿,又给你送宝剑,还偏有个恩人的情面挡着,这怎么管实在是棘手的很!
越栾斜他一眼,冷笑一声,拈轻避重道:说得像我起头造反似的,我只早上出来两刻钟,又不怎么耽误活计。
蛇老大恍然:哦哦!你们工贼也分个大王和喽啰的!
越栾懒得再和他争,天天说这一会的话早晚要成孬子。互骂扯两句,脚一蹬照旧跳走了。
回来一进庄子大门,脚刚踩着地上的草叶子,就觉不对。
今天太静了。
院中人头比往日稀疏不少,正堂上隐隐传来人声。待要上前去看,水荇却在门口扯扯她袖子,小声道:栾姊姊,三叔发了好大脾气,你不要进去。
越栾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水荇的娘走来,摇摇头:今年好好的一批明前新茶叶,有三锅给师傅炒坏了色,三叔正教训人呢。
越栾奇道:茶锅炒焦了,该去问茶园那边才是,怎么到账房这边来问人
她叹道:赶巧这些天,咱们账房伙计也昏了头,看欠票没仔细,又错放出去了三百多两银子。
苕隐轩这两年渐渐有了个门楣的样子,今年入清明前后,赶着订上了三笔两广的单子,比往常更忙些,千头万绪,难以分明。
偏偏自二月崔岷去了浙江,庄子上比往常更散漫,越栾从前去文德桥一向是缝里插针,回来时一路上也能撞见一批偷闲的伙计。
今早,崔三没说二话,砸了算盘。
前天在堂上验账的,是哪一个
一个精瘦的男孩子在边上哆嗦一下,腾着步子出来,小声道:是我。
崔三眉头深锁着,异常严厉:也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欠票,是真真过了你手、掌眼验过了,你又去钱柜里,取了现银给他
男孩不再说话,缩着脑袋,只管把衣角搓做一团。
掌柜的在一旁赔笑:三叔,何苦吓唬孩子他刚从绍兴那头来,是我半个小老乡,这三百两只算我欠了账上的,往后也只我来还了就是。
崔三不买这账,账房不是你一个人的账房,算银子又怎么能算到你一个人头上人情也不是这么个卖法。
掌柜的讪讪住了嘴,屋里又是沉寂一片。
水荇在门外牵着越栾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傻在了原地,隔了一阵,转身搂住她娘。
崔三瞧见了,高声道:门外的也进来。
水荇娘不是在内堂里做工的,这说的自然是越栾。
崔三将簿子扔还桌上,望向众人:递堂票的是哪一个
越栾上前道:是我。
崔三一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怒色,声调却俨然冷了,这三百两银子耗损,究竟也不是一人过失。跑堂递票、取现银、验查账目,前后三人经手,你们三人自己分派,各摊多少银两
掌柜的和那男孩眼睛一抬,堂下人也一时面面相觑,纷纷诧异。
就事而论,越栾只是接手传话的,至多沾了封皮纸,银钱交接、账面平兑,都不曾挨过,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
何况她当时进庄子,说的是崔岷旧友家的孤女,甚是照顾,庄子上下均是心照不宣。如今头一遭罚了……极是罕见。
越栾也是一怔,试探道:三叔,这票上封了印,我路上是不拆封的。
崔三并不看她,晾了半晌,却问道:你今日为何迟了一刻钟
越栾回想自己似乎也不止今日迟了,暗暗亏心,说了半句实话:我耍懒,在街上多走了阵子。
话头刚出来,却不料崔三神色微微复杂起来,一面是诧异,似乎没料到她赤诚如此,一面却又是诡异难明的……欣慰
越栾瞧他一眼,莫名其妙,垂下头去。
崔三却又哼笑一声,咳嗽两声,转而开始唱第二折,你迟一刻钟,掌柜的再迟一刻钟,总归都觉着误不了时辰的。等欠票临期了,匆匆来点,庄子开得再大,也抵不上亏空的漏子大!
他悠悠望着众人,成天悠游闲逛,误事的误事,磨洋工的磨洋工。老爷自然是人和善,待你们又好,可说到底情分的是情分体贴,公事的也要归在公事上头。
这话落在众人耳里,自然是一番以儆效尤的敲打,越栾瞬间了然——唱双簧么,她是多大度的人,哪用这样弯弯绕绕!
堂内寂寂一片,大气也听不见一口。
越栾甘愿做儆猴的死鸡,伸了脖子给他递话头:三叔教训的极是,这次纰漏,说到底也有我的疏忽在里头。照规矩该扣例钱的扣例钱,该向账上打欠条的打欠条,都请三叔裁夺。
崔三摇头晃脑一叹,道:三百两银子的事由,你虽也经了手,跑腿时的不仔细,毕竟不是最要紧的错处,算你——五十两的欠条。
又道:至于跑堂的事,既然是你自己的错处,又叫人在街上逮过几回,懒散怠惰,往后便不必做这个了。
越栾抬起头来——不,这就不大好了——不跑街,往后她只能店里打烊后找蛇老大了,夜里又要晚睡一时辰!
崔三整整袖子:这边庄子人养得太多,总该分拨些到别处,你就随我到新庄子下做些杂事吧!
堂上一阵窃窃私语,神色俱是怜悯。
苕隐轩两座庄子,一处设在贡院近头,人烟繁盛,正是这里。另一处听说刚刚建成,远不如这边周全,月底清查,工钱也给得吝啬些。
越栾倒是不以为意,不过是腾个地方,处处要和这秦淮旧皇城这一带比,天底下也找不出两条街来。
她午后即收了行李,又抱着水荇歪腻一阵,在一片啧啧叹惋声里动身了。
上了马车,她从善如流地合眼调息。耳边只听得车声辘辘作响,咔哒咔哒地缓缓前进。
困意是认认真真地上来了,像小虫,不留神就往袖口下头钻,浑身麻痒。越栾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对,半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有走到!
她劈手打起帘子,却见外头空阔一片,大片农闲野地,齐整整矗着一片麦茬,当中田埂阡陌,已然不在城中。
她眼睁睁瞧着马车再行数十步,放她下来,遥指东头一片梯田茶山,说那上头泥泞不堪,不通车马,须她再走一刻钟。
越栾在山道上静静仰头。
两道边树木蓊郁,此时正是春末时候,杨柳树一齐发病,落下漫天茸茸皑皑的白屑。
她虽有吹萍魂销的轻身功法傍身,施展起来不比马慢。但她不是马。来往这么跑一夜,她会累,会困,会少睡一个多时辰。
以后还是和蛇老大少些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