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走马赴兰台(四)
从北平到南京,中间二千里地,寻常车马河道间错着走,需得一月,就是宫中八百里加急,也需跑上三日。青卯自领命到现在,也不过四日时间。
蛇老大咂舌:是京里出了事么怎的这样着急
青卯是个不关己事不开口的性子,忍着蛊毒跑了四天,如今脸色暗沉,俨然死了一半。越栾代她答道:这是京里的安排,也从来不与我们说的。
她心下明了,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务。不过是点鹊楼死侍头一回执勤,期限都有意要压得很紧,若做得成,往后一切任务期限,便照这个样式来定。若做不成,也并不要人命,不过领了十几军棍,往后再松些。
越栾歉然道:我如今腿脚不便,早不如从前,恐怕回去还要耽误些时候。
青卯道:先不说这个——你什么时候能走
越栾沉吟片刻:若要做得干净,恐怕还不容易,殿下那边可有什么交代
怎么不容易,蛇老大嗤笑一声,一指苕隐轩的庄子,把你住处烧了,燎得火气熏天的,你们立刻就能走。
青卯道:不行。
蛇老大道:怎么又是不行
越栾道:我那里住处甚密,烧的时候太长,难免牵扯到邻里;时候太短,找不到尸身又惹人生疑。做得干净,就是不许扰动官府。
蛇老大一撇嘴:问你了你是她的蛔虫
越栾道:我们楼里是这么教过的。你问谁都是一个样。
青卯突然问道:他们为什么扣着你不走
言下之意,是已清楚了苕隐轩于越栾颇有挽留之意。几番交谈,越栾已隐隐能摸清她的脾性,寡言少语,前因只在心里过一遍,后果就没头没尾跳出来了。
越栾沉吟片刻:也并不是什么由头非扣着我。不过是这户主家规矩颇多,于下人管束也严苛尽责,若要离去,还需做得体面些好。
好。青卯点头,说罢足尖一抬,将地上的外衫转瞬披上,我过两天就去接你,届时你跟着我就是。
越栾又不懂了:这要怎么行事
青卯却不答她,将铜牌向嘴中一塞,立时跳墙走了。
小巷里倏忽一阵冷风,将越栾与蛇老大额前碎发一掀。
这位风风火火,干脆的很哪!蛇老大咂舌,你们楼里多说一个字扣俸禄么怎么偏你话多呢
越栾轻轻哼笑:晓得我脾气多好了吗
蛇老大反嘲:鸡屎鸭屎是一般的臭,哪还要分个状元榜眼。
二人一坐坐到天色发白,却又是无言,渐渐远村里唧唧啾啾响起鸟叫,再隔一阵,又是鸡啼,快近卯时了。
身下的石砖有些发冷起潮,越栾起身将衣衫一扯,笑道:蛇老大,我且先回去了。若下次还能见到你,我在死士堆里便算是长寿了。
蛇老大照旧嗤嗤怪笑:我在老人堆里也是长寿了。
七桥村中只有稀稀几块闲田,早间往来的荷锄老少,并无多少。越栾也懒怠再回去歇觉,一路直奔庄子里去。
她少有来得早的时候,进屋不见一人,空空落落,难得清净落寞。便一人慢慢烧了热水,洒扫台阶,做不到一时,崔三后脚就来了。
越栾望着他,崔三如今不过而惑之年,头发是还没到斑白时候的,却让她蓦地生出一股错觉:一夜不见,崔三老了。
崔三顶着两轮青乌乌眼圈儿,精神矍铄,招呼道:越姑娘,今天来得这样早!
她目光下移,崔三手里,提溜着沉甸甸一沓册子。
崔三意会到她的眼神,颇有种仙人点化的得意,扬手道:越姑娘,你不熟悉茶庄里这些场面功夫,也不用急。我昨夜给你誊出了一份册子,你收着,照背了就是!
他两靥喜得浮上了酒晕似的红,手指捻着书边页哗哗作响,你看着:这是有关茗茶品鉴的,十大名茶、岁贡精茗、乃至西洋调了砂糖的、鞑靼调了酥油的茶,各有各的讲法,背着就会了!另有这迎客说辞、见面如何、交易问价如何、刁难如何……也都背着就是!
越栾的目光渐渐复杂、惊疑、纠结、木然。
这上头的字迹墨色尚新,俨然是崔三连夜里赶抄的,难能说不用心。可是,她于此道当真是不可雕琢的朽木。还是一截即将要走的朽木。
忽然间,她没头没尾地想道诸如老骥伏枥廉颇老矣一类字词。
她心道,此刻该佯装兴味颇厚,连道往后必定勤学苦读,快些将他敷衍过去。却莫名疲累非常,口角沉重异常,不能扯动。
待到崔三交代完毕,她垂眼捻了捻纸页,道:三叔,从前我在玉楼帮里,只是个船妓里的野丫头。从没想过这辈子能进庄子里来理事。
崔三眯眼笑道:那都是旧事啦,越姑娘既已脱了贱籍,往后再也——
不过,越栾打断他,在庄子里待了一年,我还是觉得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
崔三一怔。
越栾微微笑道:三叔,我不想在庄子里留着了。
虽说是笑,却也有多种。潋滟的潋滟、风情的风情、烂漫的烂漫,百媚生姿,无一不真。越栾是不能称之为笑的,唇瓣微微一抿,向两侧一抻。是一道极生涩的刻痕。
默默不响一阵,崔三终于确信并没有听出什么岔漏,在仔细一瞧越栾,并非玩笑。
他连忙道:你若不想做这个,往后慢慢调换便是——你还是想要跑堂
越栾瞧出他局促,然而话到底不能不说,歪头道:我在庄子里麻烦三叔与崔相公太久啦,究竟不成个样子。若我想出去另谋个生计,三叔肯不肯放人
崔三渐渐理出了头绪,立时了然:到底是姑娘大了留不住,所谓不是个长久,必是操心往后终身大事,难能料理!
他续道:越姑娘大可不必操往后的闲心,等我家老爷这趟回来了,定给你找个户富贵人家,做个姨娘妾室,也不是难的!
越栾眉角一挑,慢慢抬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