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走马赴兰台（五）
越栾哑然失笑。大凡世间看见女子长成、男儿立业,必要牵扯上婚嫁一说。而一旦说及婚嫁,便又要说妻妾成群。
她摇一摇头：三叔想到哪里去了。恰此时后厨水沸,她打起帘子,进到里屋中去。
崔三瞧着她的背影,琢磨半晌,说及此事,越栾既无小女儿羞态,也无计较恼恨之意,很是不寻常,令人费解,不知到底图求什么。
在滇西时候,他于她的确成见颇多,不论是莫名的谄媚跟随、又或是月琴死后她旋即平复的神情,无不透露着这个十三四岁姑娘不一般的古怪。
如今她年岁见长,容貌极是出众不俗。照常理说来,毕竟有贱籍身份在先,能寻个富贵人家,做个贵妾、姨娘,又有自己的银两傍身已是再顺心不过。
相识一年有余,只觉她待人接物,总隔着一层姣好乖驯的脸。内里是金玉是败絮,一概不予人知。
崔三长吁一气。
他不知越栾真心如何,却知崔岷是真心器重。虽说凡事只可论迹……可崔岷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少爷,要叫他真心对算计,崔三到底也是不愿,难免计较。
七桥村毕竟地处城郊,座于凤阳府接壤之处,人烟未通,车辙甚少,平日里可见的客人大多急求大宗货物,远不如城中的络绎满门。
崔三心中郁气,越栾亦自有心事,二人并肩对门,照旧是闷闷过了一日。
次日,越栾又是清早来开张店铺,她这两日娴静不少,再也不与他折腾去后厨跑堂之类的活计,也不抱怨册子难背难记,安安稳稳在桌台后坐定了。容色恬静,更像是收了心。
崔三眼瞧着她,心中快慰不少,招呼道：栾丫头,你来,我再教你点茶。
专研茶饼的商客大多爱茶成癖,点茶百戏之流虽说唐宋已有,而今仿古的官贵也不在少数。如今茶社迎宾,也多要备粥面、点膏一类。
这一样是越栾难能学过的,手执茶筅,煞有介事地击拂两番,仍虚心请教：是这样么
崔三蹙眉观察一阵,似乎是这么个劲头,却又似乎更与侍茶的女侍不同,便道：不对,还不对。
自个拿了茶筅,口中教导着什么磨茶、择水、候汤,越栾叉手在一边看着,心道这个才是歪到没边了。
两人轮次消磨了一阵,快近午时,忽地来了客。
越栾正枕着柜台歇中觉,崔三一把给她摇清醒过来,气声疾道：快将就梳洗些,前头来的是个贵客。
她迷着眼睛摸到里间,这里与外头待客的花厅隔了一扇屏风,两道帘子,恰午时逆光,隐隐从外头人声、形貌看得出,似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
再一望轩窗外头,门前车马玉鞍,便是在应天也难能少见,显然是极尽煊赫的显贵人家。
崔三在前厅遥遥喊道：栾丫头,出来给夫人奉茶！
她应声整顿出来,和那妇人对望一眼,立时怔住,如鲠在喉。
这位夫人琼口蛾眉,眼尾风流。衣衫是上好的薯莨纱,云髻打理得虽素,却溜光细腻,绝非一个时辰的功夫。上头两只斜簪,各顶一枚南珠。
最要紧是——这人是青卯。
这是青卯
点鹊楼死士在外易容易妆是常事,彼此之间都能认出。唯独到了青卯这块,她有些不敢认。
着实精湛。
青卯趔趔趄趄扶了椅靠,一转不转地盯过来,眼中更多一份错愕、迷乱、悲戚,脸上瞬息万变,堪称神乎其技。
她似在梦中,探着身子,轻声念道：青儿,青儿是你么
入戏如此臻熟,反倒叫越栾不敢认真,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也不应答,往后稍退了一步。
崔三愣在一旁,也是全然云里雾里,半晌上来将二人隔开,赔笑道：
辛夫人,这是我们茶庄的伙计,他看了眼越栾,这姑娘姓越。
越栾应声道：见过辛夫人。心里兀自想着,为什么是辛夫人,因为她在楼里叫阿辛么
青卯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挂了半晌,扑腾掉出眼眶,这才如梦方醒,歉然道：真是见笑。却仍瞧着越栾,这位姑娘,瞧着却很像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崔三忙道：小丫头乡野蒲柳之质,哪里能与贵府令爱相比。
青卯摇摇头,语调极尽老态：我家那姑娘已是个死人啦,再怎样的身份,也究竟是个人,好过埋土下的。
说罢一笑,未免众人尴尬,将话头岔开,又落座与崔三讲论茶道、香术,她自称是京城杨翰林的孀居夫人,出身谈家一脉,言语间温和腻润,贵气非常,相较昨夜全似换过了人。
越栾奉茶在测,并不多话,只是心中钦佩。
短短不过半日,衣裳、行头、车马,竟一概备齐了,乃至门外小厮、随行婢女,无一处破绽。又因官话腔极正,更令人信服。
谈家出身,又与太子沾亲,即便日后要认真计较,也不难作伪。
絮絮说了一时辰,话头才不动声色移到越栾这头。
辛夫人目光慈柔,轻轻携了越栾的手,问道：闺女,你生辰是多少
越栾难能露出些斯文腼腆,小声道：夫人,我是年生人,生在正月十五日。
辛夫人点一点头,若有所思,口中喃喃念道：甲木生寅月,天干又见癸水……姑娘,你什么时辰生的
越栾见她又牵扯上五行八字,心中再叹服一番,自个合计张看得过去的八字命盘,道：夫人,我是卯时生的。
崔三自方才起一直隐有预感——自古一旦问及生辰,不是收养,便是要提亲事了！
难道说……
这个年纪的妇人最爱说亲,如今她又见了越栾,难保不会……
辛夫人却蓦地睁眼,俨然已是一番喜色,握着越栾的手掌也微微震颤起来,摸索也不是,拍打也不是。
命中一片水木,半点杂气也无,水木清华的气派！
崔三仍在发懵,这位夫人却已恨不得将越栾揽着吃了,闺女,你往后跟了我,好么过不了两年,你自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