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走马赴兰台(六)
扪心来说,用收养这个由头把人带走,的确干脆体面。
崔三尚未从盘算中清醒,愕然回神时,桌子对面一个热泪携手,一个垂眉动容,已快要认作母女了。
他连忙起身,长长一揖:能得夫人青眼,自是这丫头福分,不过这,这……夫人,我家老爷如今在外,人丁遣卖的事,须得等他回来作主呢。
辛夫人温言笑道:这不打紧。当初你们买她是多少钱款我照三倍来付,崔老板是个生意人,你不过拿一副籍契的事,他定不会责怪你的。
她说话间已然揽住越栾肩头,青卯原本身形削瘦,昨夜越栾吹喂定神散时也已见得她两手更如竹枝,节节块垒清晰。如今扮作辛夫人,竟特意将手足、身形一一垫补丰满,充填羊脂一般,扣着一块墨翠扳指,俨然贵气逼人。
崔三怔怔一想:越栾虽在庄子下做工,到底不是正经佣人,籍册一类老爷早还了她了——细细想来,这事他似乎做不得主!何况这位俨然不是寻常人家,她既伸手来要……
他连忙歉然道:叫夫人见笑,这姑娘是我家老爷旧友家的遗孤,与我们也有恩情在身,我家老爷早已将她看做半个侄女儿了,这样大事,我家上头却不经商量,实在愧对故交。
青卯眉角一扬,露出些本真的不耐,略略一想,旋即笑问:丫头,你生辰在正月十五,如今已满十五了,是不是
越栾颔首:回夫人话,刚满十五。
女十五而笄,已是个自立门户的大人了,她话是说给越栾听,眼睛却看向崔三,姑娘,这件事你自己做主,怎样
越栾有一好处,便是极会下台阶,但凡话头递过来,她应下尽下,对崔三是,对青卯也是。
她从善如流,撩了衣摆,两膝腾地照地一撞,转眼哐哐三个响头磕下去,脸抬起来,眼泪也汹汹掉出来了,多谢夫人垂怜!多谢夫人抬爱!
崔三一直陪笑应和,此时场上瞬息万变,终于再难笑出。抬手拦道:且慢,夫人。
这栾丫头,说哭就哭!从前老爷在家时分明瞧着极是娴静……难道是他崔三待人严苛至此!还是他五十两银子罚得太重了
且她去年对老爷,似乎也是这副做派吧如今见着个一面之缘的夫人——虽说身份显赫了些——可养只猫儿也晓得恋家呢,怎如此见风使舵
更何况,高门大户过继儿女……一个妇道人家出来,说说就敲定了!
虽说这位辛夫人的确气度雍容,很有来头,又因是孀居,照理说的确也是个敲板的人物。
可他总觉得,太快了些。
崔三定了定神:辛夫人,我们这栾丫头与我们尚有些体己话要交代,此事我们过些时日再谈也不急——不知夫人如今下榻何处不若留下宝栈,我们隔日登门造访
辛夫人眼眉间微微露出一丝极隐晦的轻蔑,在越栾手上一抚,你们自是可以不急的,不过我是恰好从应天过路,难能看上了这闺女,到底也不能逗留太久。最迟后日,船渡就得出动了。
越栾掖了巾帕,掩掩鼻子,泣声道:我自小在水上漂泊,多些三叔、多些老爷肯栽培赏识。只是我愚笨驽钝……这两年给庄子里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如今全赖夫人怜爱,往后,往后便也算有了归处。
说话间泪眼滟滟,又作势要跪,未能当面拜别老爷,还望三叔转达谢辞!
她方才拜了辛夫人干娘,崔三哪还受得起这一跪忙不迭把住她臂弯,心中糊涂大乱。
怎么……怎么两句一说,像是她立刻就要动身了!
崔三心中隐觉有异,不过直感而已,半个字也说不出。左思右想,仍有最后一句,咬咬牙道:
越姑娘,这些时日我于你多有责罪,也不知你是否心有怨怼。不过有一句实话尚未和你交代,是老爷临行前吩咐的。
老爷说,说你如今也大了,叫我这三五月好生栽培你,待到他回来,再带你经手生意、庄中事务各处料理。至于往后是留在苕隐轩,或出去再谋功业,都再不拘你的。
越栾眼睫一颤,眼泪堪堪止住,一时默然。
你们这崔老板,说话十分好笑,辛夫人忽冷笑道:这样说话,外头不知道的以为他如今高寿,能做得这姑娘的爹了,原来也才堪堪二十。
她缓缓站起,身子似比来时更板硬些,既知道她年岁大了,一男一女,处处出入往来,这就是‘栽培’了你们一处商贾庄子,又是何方宝刹,留着她又算什么好处更不消说‘另谋一番功业’——青卯似是真心发笑,如今世道,你要一个姑娘推杯换盏、浸染铜臭,这就是你们老板许的功业
崔三万听不得崔岷遭受这妇人口舌,却又不好怎样发作,也应声道:孔圣人也曾有言,生财有大道,我家老爷最是个豁达不拘的性子,眼中没有这些腐儒做派!
青卯亦道:孔圣人难怪崔老板青春年少,不谋科举功业。原来是瞧不上。
越栾听到此处,暗道不好,崔家因祖上获罪牵连,因而沦落商贾之流,这样说真是直戳痛处了。
崔三果然面色涨红,待要怎样驳斥,却又不好怎样驳斥,看看越栾,垂头默然不语,俨然也不会有什么公正义气了。冷笑道:
好罢!好罢!栾丫头,你高迁了,只管到北边儿去吧
辛夫人整衫而笑:自然是高迁了,往后仕宦显贵清流,才是这姑娘的命里正道!
说罢携着越栾,拂袖而去。
她二人坐上马车,此际春光正盛,青穹明净无半点云色,空阔无人的官道上,唯有马车木轮辘辘。
青卯唱完方才一大折,显然也是气虚不少,歪着发髻,怔怔望着案几出神。
越栾难忍沉寂,笑着剥了只柑子给青卯: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楼里我从前在时,倒没有见过你。
青卯垂下眼皮,我当时小,你认不出的。
这话,却也在理。只是难接。
越栾道:你做事果真利索干净,从前是帮殿下做什么的
青卯道:都一样。脏活。
车内又是一片静默。
也不知车行多久,耳边车声人声、幡声乐声、萧声鼓声渐渐贴近、鲜妍起来。越栾忽然想到,她去年刚进应天城门,也是这样的气象。
青卯打起帘子,我再歇一日,留个凭证去衙门做个保,省得那老板回来,又要纠缠。
她又静静看向越栾,你若有什么料理未竟的旧事,也都一并办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