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走马赴兰台(七)
崔岷此行意外顺畅,四月底,三艘标船载着一批香料、绸样、茶饼从绍兴港回了应天。
苏杭一带的土仪、箱笼摆了满厅。崔家佣工往来搬送,上堂回禀时,崔岷放了茶碗,依次派下赏银春饧,问及庄中近来境况,条陈分明,下人回话,无不慎重小心。
先前的老爷去时他尚年少,打点苕隐轩的事务尚有疏涩,但自前年滇西一趟回来,竟越发周全稳妥。如今又过冠龄,俨然是个家主的气派,越发需打迭精神应付。
茶没吃两口,账房又来过礼单,他记性清楚,依次报数着入了库房。这些多是送往常日往来的商户衙门的,一水色的檀木鎏金盒,独独点到一方红绒扁匣子,崔岷却将它拿开:
这个先不需过账,我出体己买的,不算在庄子的账上。
崔二叔眼尖,当即指道:这些物件里,属你那个金贵,竟还不做个脱手人情不会是送姑娘家的
崔岷一面将盒子递给崔三,一面回身笑:这是放侄儿书房里的,不过做个清供的小摆件玩意。
进出往来总共四五趟,到晌午时,总算得闲。
崔岷送了叔伯,回府更衣。一路走到静室,仆婢的手已树杈子似的伸着,他松了外衫挂上,径向里室走,身子一瘫,敞在榻上,再没个正经样子。口中叫唤:这天热得很了,拿些冰来散散暑气。
崔三嘀咕道:没过端午呢,哪里就要冰了也不怕湿寒太过,冲了气血。
他侧头过来,半边眼睛压在枕面上,半边眼睛觎的崔三,眨了眨,三叔,我身子好着,我上火了。
崔三拗他不过,挥手派了三五人去地窖取冰。崔岷又招呼廊下的小仆:我口也干得很,再煎两副紫苏饮子来。
那小仆方应声退下,他又向廊下看香炉的婢女道:这天儿也热了,你们午时也回房里歇歇,我待不了一时便走。
待人尽数遣散干净,他一拍手掌,笑着起身:好啦,三叔,你说吧。可是我不在庄子时出了什么事
他一上午忙活中分了丝闲心盯着,崔三虽看似伴近他左右,却分明另有心事,几番欲言又止,已然心不在焉。
崔三拿捏了半晌,却说不准这事大小,索性直道:是越姑娘她……走了。
崔岷似没听明白,隔了一会坐正,才道:不要玩笑,好端端的年轻姑娘,怎么叫‘走了’
崔三再不支吾,一五一十将他如何问账簿、又如何将越栾贬至七桥村、又如何遇见了辛夫人交代干净。
檐下一时静得虫鸣沙沙,落针可闻,虽不过短短一瞬,崔三却意外地难捱。
崔岷失笑出声,手指在帘钩上撩了个圈,怪道:三叔也真是吓死人的,我当是什么大事,这有什么可支吾的走了自是她的缘法。
说罢披了外衫,神色如常,朗声道:我今晚在德胜酒楼宴请李大人,三叔不必等我了。备马出门。
他的背影比往常更利索,许是在那边谈成了几笔生意,自回来后人也精神不少,崔三暗暗松一口气。细想来,越姑娘虽来庄中虽有两年,也的确不曾和老爷有什么交情。如今收作官家贵女,也是个体面去处,的确犯不着计较什么。
他彻底将心收回肚里,又稍稍在庄内各处巡看一周,人人各自忙活,此时暮春初夏,庭中芍药、缠枝牡丹正应花季,风里已有些熏熏暑气,崔三略歇了一觉,已自如常时候。
到日暮时,他思及晚间风烈,崔岷又在德胜酒楼设宴,恐席间难以推却杯盏,猛一经风,一定伤身子,便吩咐了车马,一同去楼下听等。
崔三一路上假寐,摇头晃脑之际,却不料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街边问道:她什么也没说
他立即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吩咐马夫停了,悄悄从帘缝里望出去,本该设宴德胜酒楼的崔岷此时站在街边,正与定和钱庄的梅掌柜交谈。
梅掌柜是崔岷母家表亲,前些年为苕隐轩钱款周转帮忙盘下了这间钱庄,此时他站在崔岷面前,神色颇有些无奈:
那位越姑娘话不多,只说这一千两银子她往后再用不到,便划拨回苕隐轩账上了。
崔岷点头,眼中稍稍一暗,默然不响,又问道:那边是怎样的人家既肯收养孤女,想来应是心慈面善之人。
梅掌柜摇摇头:是官家太太不错,眼睛却长在鼻孔里了!望人和望蜱虫似的,却独揽着越姑娘的手说了好一阵话。又是什么商贾之家,仙凡异途之类。
听到仙凡异途四字,崔岷手指一颤,亦附和道:只待她好,倒也不错。
出了一会神,又道:的确是个好前程。
暮色四合,街道上浮起茸茸的绀紫雾气,崔三把帘子放下,低声吩咐马夫:不去德胜酒楼了,回府罢。
崔岷近戌时回府,身上倒的确沾了些浅薄的酒气,回到静室一面脱衣一面笑道:他们今夜倒斯文,并不怎样劝我吃酒,总好过从前了!
崔三亦附和,以表十分快慰,待崔岷洗浴完毕,便进屋收拾物件。
桌上散乱无序,摆件用物横七竖八地拍摆开来,崔三一样样收入奁中、匣内,手碰到一方红绒绣盒,忽地想到,这是崔岷从杭州带回来的桌案摆件。
他擦了木格,正要解了锁扣供上,崔岷突然从后抢上:三叔,这个不用——
已经打开了。
这是一把缂丝团扇,浮光经纬,极是秀丽,扇面上纤纤袅袅,是一株水墨色的兰草。崔三识货,这东西织造琐碎烦难,苏州最老熟的绣娘一天也难织寸许,是真正能在朱门高户里价抵黄金的硬家当。
当着崔二叔的面,崔岷说这是放在他自己房中的摆件,可这花色绣样,分明是女儿家的绣阁物件。
一阵隐隐不安,有个荒唐的猜想兀地浮动起来,在崔三胸膛内突突直跳,他问道:老爷,这把扇子是给……
不是她。崔岷又抢道。
静了一霎,他又自觉好笑,竟什么都不打自招了。
他慢慢回床头坐下,苦笑道:扔了吧。
崔三顿时又惊、又愧,手中盒子渐渐重若千钧,他捧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从前跟在崔湘后头,眼看着从前的老爷与夫人成婚、逃命、生子,从徽州到北平,又从北平到滇西、到南京,崔岷在他眼中,似乎还是个乌发茸茸的小少爷。
这个小少爷心思细、人也内敛,从小私用的笔墨、纸张从不许人触碰,永远与人隔着一道分明的边线。
自小,小少爷就不会向他全无保留。
崔三鼻头渐渐有些发酸,轻轻道:老爷,三儿已是老糊涂了。我们,我们去北平,那位夫人的住处我还记着……
崔岷忙道:三叔,这不是什么大事。
她自有想法,我们……也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