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走马赴兰台(终)
越栾一路称病,走得不急不躁,一路蹉跎到北平时,已进立夏。相较十五日之期已足足拖了三天。
到永定门外,她面色泛白,捂着心口,歉然道:抱歉,延误了你的时辰,会罚得厉害么
青卯自然是没有应答的,只是微微垂眼,望向越栾腰侧,指道:这个要卸下,无需带入殿内。
越栾面露惑色,装模作样在腰间摸索一番,终于翻出那把素鞘的无绝短剑,讶道:唉,这个竟然带过来了。
青卯将它拿过,向袖中一拢,道:你进去,回了值房就还你。
永定门城墙很高,点鹊楼、锦衣卫的两支死士拢在一起,挑出个轻身功夫最掐尖的出来,也不能三跳内跃出去。晴天贴在墙根下走,一丝日光也晒不透。
灰扑扑的阴凉迎面上来,久违的熟悉。
她一路持着青卯的腰牌,掌门的宫女太监不认人,却认牌面。再过一道崇文门,里头便是文华殿。自大燕开朝以来,皇太子经筵起居,都在此处。
近侍的老太监姓杨,叫杨文早,瞧着比从前老了几分,向她行了礼,并无再多表示。细细搜身、验牌后,进殿通禀,叫她在外头少待。
廊下宫女、守卫皆训练有素,没有向她多看一眼,一时只问得厅内洒扫声音。
越栾想了想,整衣跪下。
她是点鹊楼最早一批选入的死士,都是虞伯南放在膝前亲自料理长大的,幼时她的起居住食无一不在文华殿前的舍房,凡是虞伯南召见,必在外跪候。
她如今容貌大改,极易被掉包成旁人,虞伯南难免设些关卡验货
正是午时,文华殿绿树深郁,头上的黄琉璃瓦歇山顶似修整过一翻,檐翅改得短了,日影最短时候,人在白璧石上跪着,好比煎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上头大门咯一声响,杨文早手持麈尾,一跨出门,惊道:了不得,快起来!这热天里怎能这样跪着!说罢揪过廊下的小内监,劈手赏了两记脆巴掌:怎么伺候的人辛侍卫长乃殿下肱骨,在殿前出了差池,九个脑袋也不够你们掉!
越栾亦谦道:杨公公万不要抬举了,我自小殿下跟前伺候着,没什么娇贵的。从前就是这样的规矩,如今回来,照旧罢了。
哪里话,哪里话!杨文早摇头,大人这一去就是四五年,殿下心里眼里一时不忘的,方才歇觉,现下才醒,立刻要见大人呢!
说罢让进中殿内,口中道:殿下如今抱恙在身,还忧心着过了病气给您,这两天一直念着,大人快快瞧瞧去。
越栾闻言忙问,怎么病了
我伤个风寒,说成了多大的事!
大殿响起一声笑音,殿中矗着一面缂丝锦屏风,两侧各矗着一只硕大的海兽葡萄金丝华尊,屏后轻轻一响,两挂金丝藤红漆竹帘纷纷打起,虞伯南咳嗽着慢慢走出。
越栾原地愣怔半晌,全然忘了行礼。
虞伯南已入不惑之年,两鬓已有些霭霭霜意,仍和当年一样拖着一条瘸腿,微微撑着屏风出来,两眼笑意。
五年不见,与她同一批的近侍早已死去,只有她年纪倒退,半人不鬼地回来了。
她鼻头一酸,双膝跪地,殿下。
虞伯南长叹一声,一瘸一拐地走来,轻轻搀着她的胳膊,伸来的那手已皱出褶皮,宛如老木。他蔼声问道:
青卯带你回来时,路上用了午膳没有不及她答话,又兀自笑了一声:罢了,你一定要说没吃。
他转头向杨文早吩咐:小厨房里温了两碟醪糟桂花圆子,拿来给她垫垫。
越栾趁着起身的当儿插口道:杨公公,我不要加枸杞。
杨文早笑起来:辛大人的口味,殿下一直记着的。
殿中唯有几个侍女、宫人,两人说话,回音清清朗朗地响动起来。虞伯南拉她到桌案边坐下,细细端详一番,眼眶也微微湿热,道:
自从阿辛走了以后,孤不论身边用的是谁,总觉得仍不称心。平日行事是真真一个知冷知热的也没有。
越栾低头道:阿辛现在回来,便再也不走了。
虞伯南忽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是了,听闻你这次去滇西,领了个新名字回来,叫……‘越栾’,是么如今孤还是叫你阿辛,不会不习惯罢
越栾道:阿辛还是阿辛。
虞伯南点点头,又叹了一声,你们这些孩子,寿数短。你只五年不在楼里,曾经的弟兄姊妹,都轮换过了一遍。有时也想,正一群十六七的孩子,若不在楼里,偌大天下,哪里不是好去处
越栾宽解道:殿下万不能这样说,我们本就是爹娘也不曾见过一眼的人,殿下收留,才勉强成个人样。便是出去,能有什么去处
虞伯南快慰非常,好阿辛。后又召太子妃前来,三人交谈甚久,有关滇西、应天的轶事,越栾一一报禀,直待到用过晚膳。
好啦,你早些回值房歇息,虞伯南起身道:孤准你三日的假,好生歇整,咱们往后在宫里,日子长着呢。说罢,扬一扬手。
杨文早躬身上来,手中提着食盒,笑道:这两条松鼠鳜鱼动也没动,总是浪费,殿下赏青卯姑娘了,还劳烦阿辛大人转交。
越栾称了谢,提着食盒退至宫外。
文华殿门缓缓阖上,宫道上霎然一阵凉风,殿内的龙脑香气顷刻吹散。
越栾在道边站了一阵,眼望着外宫大门依次隆隆关了,铜锁一道道落下,黄昏里轻轻咔哒一声。她折身回了值房。
这里也翻修过一遭,与越栾当时住处很不一样。从前楼里人少,值房多是四合的院子,如今该做一长连廊,并肩挨着。
越栾提着食盒,先去青卯那边。
晚间忽起了些小雨,水汽罩着,连廊下一溜儿灯笼洇得蒙蒙一串,越栾走到青卯门头,隔窗却不见亮灯。
她疑心走错了屋子,再偏头确认一眼,里头传来一声:我在的。
推门进入,房内黢黑一片,隐隐有血腥气味,只能望见个瘦条的人影,趴在床上,稍动了一动。
别掌灯!
青卯难得惊叫一声,越栾上前两步,只见她伏在床头,上衣尽敞,裸出翻皮露肉的新鲜伤口,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着。
延误归期,需罚二十军棍。
不掌灯,怎么上药越栾径自走向灯台,烛芯瑟缩着一颤,房内渐渐亮起。
青卯动弹不得,转而把脸埋入枕中。药酒点到血肉上,愣是一声不吭。直忍到半刻钟后处理完毕,方才轻吁一声。
她盯着床头的食盒,问:这是给我的么
越栾揭了上盖,但见两条鳜鱼背上皆改了花刀,纵横共二十道伤口,鱼眼珠脱落了,空剩个眼眶。
不是给你的,越栾合上盖子,神色如常,这是发物,你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