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笑搴珠箔（一）
（三年后）
越栾从值房里出门,早间刚经一场小雨,天色半分微明,抬头一望,远见着文华殿的黄瓦上发了寸长的青苔。
今年点鹊楼又新扩了三两个北方的门派,一是泰安的报天派,二是河北河南道活动的粮油帮。
自四年前圣上敲打过一阵,虞伯南近年来虽仍在江湖门派中前线做媒,却也谨慎许多,今年拉拢的两个帮派都是散户小帮。
各门派掌门都递送了岁例问安,越栾一应处理完毕,就接到了虞伯南那边的消息。
信笺上消息极短：召集文华殿。
拈着纸页照光看,隐隐浮露出水印的雀尾痕迹,这是文华殿特质的水印工艺。楼里近年来行事日渐谨慎,从前的墨渍暗记如今也转成了这样的水印。
她烧了笺纸,挂上那柄黄金吞口的鱼皮刀。屋外突然传来猫凄厉的嗷呜一声。
一推门出去,却是青卯蹲在院内。
但见她一手紧箍着一只白猫,另一手竟拎着一柄长剑,冷光微微一侧,异常威风,那猫儿立时毛也炸开了,叫声凄凉惨厉。
越栾伸手拦道：青卯,你……
晚了,嚓一声,剑刃已经斩下！
一粒猫指甲落了下来。
越栾：……
青卯在那猫脑壳上一弹,呵斥一声,拉过另一侧爪子,右手！
值房边近来闯进了只烈猫,夜夜疯叫,给青卯逮着了,没杀,却给阉了。而后套上嘴嚼子,关在屋里不让人见。今日难得提出来修指甲。
越栾走上前去,道：听闻在猫的眼里,毛色越要杂驳越是漂亮,像这样纯白的,反而不好看。
青卯把猫头在手里捂着,手上一转,这猫硬被青卯把头扭了过来。
越栾这才瞧见这猫并非纯白,眼眶上多生了两撇黑毛。八字状,忧国忧民地垂耷着,细细长长,瞧着是一种清秀的猥琐。不如纯白。
越栾伸手挠了两把猫下巴：这猫的相貌……也是十分清脆悦耳的,它叫什么
阿酸。
这有什么讲究
它长得,像一些很酸的人。
酸的人
相识三年,越栾也并不能时时跟上青卯的想法。酸的是怎么个形容不过若说是人肉,倒的确都是酸的。
青卯不吭声,只伸着四指一下下梳那猫的脖颈,那猫伺候得舒服了,两爪一颤一抖。
越栾起身道：殿下传我们进宫,快些走吧。
乌泱泱近二十人,从文崇门入。点鹊楼的侍卫只是任太子调遣,却挂编在皇城司内。挨个点了卯,这才进入文华殿。
其实要说什么,都大略猜得到。
去年北方大旱,山西受灾民众近百万数。屋漏偏逢连夜雨,正等秋后从毗邻各省调粮赈灾,河北河南道却又发了蝗灾,一时间遮天蔽日,蝗虫过处不留片甲,将秋麦啃食殆尽。
偏偏这却不是最要紧的,北边鞑靼闻得了风声,屡屡再犯边境,山西巡抚来了个以死报国,空失陷出去了两座城池。
如今北边粮库空虚,只得从湖广江浙各省南粮北调。朝廷前些时候刚派发下了委任状,从各地调派粮食送往山西,又新任了山西巡抚,正是曾任虞伯南经筵先生的谈峰源。
文华殿三方门扉大敞,地板拭得光亮鉴人,点鹊楼的二十余人具跪于殿下,听候指派。
虞伯南近年来腰腿屡犯炎症,前两天春雨刚过,此时偎在椅中,不时咳嗽掩鼻。他手里抓着一本《会试程策》,丢在案上,烟灰一旦煽起,又是一阵咳嗽。
半晌他悠悠道：今年朝廷里新委任了山西巡抚,你们可有知道的
无人应答。
虞伯南笑笑：知道便是知道了,宫内外女官黄门那里已传遍了,不必畏惧我。
一个胆子大些的少年人上前两步,这少年一副沙弥样貌,已受过刺度,头皮泛着青茬,回殿下的话,是谈峰源,谈大人。
虞伯南向后靠着些,目露赞许,阿庚年纪大了,是懂事不少。
越栾是记得谈峰源的,谈峰源正是当今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四年前玉楼帮事发,此人一身绯袍跪呈陛下,亲奏自己的学生,称其搅弄朝政,私通滇匪。恳请吏部取消任职,大义灭亲一时传为奇谈。
此后,便兼了东宫侍读一衔。
虞伯南道：谈先生是永安一十九年的进士,此次先生巡抚山西,当中晋匪凌乱,上任凶险,身边既需有辩经的儒生,也该有防身的武夫。你们可有毛遂自荐的
鸦雀无声,只因自荐无用,虞伯南自由安排。
他先看向越栾,笑道：
说来谈先生当年参的那个学生,正是当年泗州任上的乔山久,奸邪险恶,把个嫡亲女儿抵给了滇匪做生意——阿辛应该记得
越栾道：记得。
虞伯南觎着她的脸色,却并无什么异样,因含笑道：这位与你渊源颇深厚,想来也是轻易忘不了的。
越栾叩首更低。
虞伯南笑笑,正色向众人道：如今西北大旱,陛下已从各省调粮,从山西泽州承运。过关掐口更需防着有心人从中搜刮克扣。陛下遣先生巡抚,一是为了抚慰晋中百姓久苦之心,二也是更需承办好军饷一事,保北境安宁。三来当中衡平考量,你们也自清楚。
这是点鹊楼里心知肚明的隐语。
如今前线将士多是陈王舅公一脉,又与山西太原知府、省里的藩台衙门一班沆瀣一气,自陈王出生后,蝇营狗苟二十余年。上下官吏的籍册一摊,无不处处有勾连。
如今从东宫这边凭空落下一个巡抚,又新擢上几个从南省的年轻运粮使节入晋,是何意味,不言而喻。
虞伯南抽出一封笺纸,念道：这儿有三人,你们即刻收拾,去谈先生府上听候吩咐,先生走马上任,需得小心回护,不可有半点闪失。
阿庚。虞伯南向方才的小侍卫点点头,你去吧。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栾不在其中。
三人应声出列,虞伯南一挥手,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应是,一群人如同黑色的潮水,静默无声向台阶下流去。出了殿门、宫门、绕过朱红照壁,人人各自散开。
青卯沉默地跟在越栾身后,此时问道：你很想去么
越栾讶然回头,扬眉道：这任务麻烦,做不好要掉脑袋的,谁会想做
青卯盯了她一阵,眼皮又盖了下来：我猜的。
二人无言并行一阵,忽然听得身后一声且慢！
拐角处,杨文早脚下小步腾挪,上前跟道：阿辛大人、青卯大人,殿下在偏殿等着,要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