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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笑搴珠箔(二)
虞伯南爱垂钓,从前野钓京郊,往往带着越栾,丢个马扎令她在草窠里蹲着观摩。
后来他因瘸腿,久在文华殿内足不出户,便在偏殿掘出个天井造样的方池,养了几尾恹恹病鱼,见钩便咬。
越栾与青卯进殿时候,虞伯南正蹲在池边,手捻蝇饵,青池上鱼漂浮沉,水光波伏映照在他脸上,照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眼睛。
越栾上前一步:殿下。
虞伯南慢慢撑起身:阿辛来啦。走上两步,忽而眉间一蹙,缓缓扶住腰身。
偏殿因开了这一方鱼池,较殿外湿气更重些,白日里又不长灯,四面青光森森。虞伯南本有腿疾在身,此时更重。
越栾将他搀至软凳上坐下,又掖了一方毯子,细细裹在膝前,又去拨拢了地龙,叫碳火更旺。
虞伯南靠在椅中,额上冷汗稍歇,出了片刻神,忽笑道:阿辛若是个家养的千金小姐,定然是比在楼里妥帖的。
越栾应道:殿下休要取笑。
虞伯南道:什么取笑我现在放你走,指一户慈柔宽厚的好人家做女儿,你肯不肯你是喜欢去武将家,还是翰林家
他没有在玩笑。
青卯眼皮稍稍一掀。
越栾失笑答:殿下也知道,阿辛在楼里待了二十年,武艺也练了,心性也磨了,且不说能不能做得出千金贵女的体派,便是能做得出,也要荒废了这多年的本事,怎么也不合算的。
她也没有在玩笑。
虞伯南定定看她许久,面上渐渐露出笑容,却道:可这回是由不得你了!转身一击掌,屏风后的两个小宫人手捧托盘迎了出来。
托盘上叠着的衣料垂滑柔亮,绣工繁丽,一副折在最上面的衣襟滚了银线缠枝纹的边线,另一副豆绿雪青配色,单看去是清一素色,却走了暗针,稍一衬光,便朦朦胧胧显露出来。
是两套上好的闺中春衫。
虞伯南指节轻扣桌面:这次谈先生赴任山西,一来要应付那边的藩台臬司,二来又需提防鞑靼,协力督军,补给粮饷。偏他自己又是将二弟那一圈舅爷得罪透了的那一个。如此凶险境地,本来该派你亲自护卫,本宫才敢放心的。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历来护卫,要么露在众人眼前,叫人提防;要么许多地方进出不便,也是麻烦,倒不如——你去做谈先生的女儿,青卯扮个贴身的丫鬟,你二人领个官眷身份去山西。
青卯跨上一步,道:是。即刻动身吗
越栾尚在思索,犹豫道:殿下所言极是,不过这当中关窍甚多,要怎样打点
点鹊楼众人九流三教,处处都沾,他们从前也有这样的富丽妆闲时候,不过是大多在花楼酒坊,信息杂多,人的耳目也多,最适合打探消息,杀人灭口。
而京中大员的闺女规矩颇多,出入不便不说,且同僚间关系甚密,彼此家中多少通过音讯——凭空多出一个女儿,这怎么解释!
虞伯南笑了,递上一纸雀翎笺:无碍。在谈先生这里最不操心这个!
笺纸共十七张,质地极薄,通常用于楼中通讯往来、密探消息载录。虞伯南递来的这封记着谈府上下境况,人丁、妻妾、田产,不一而足。
越栾青卯二人回了值房,将这纸读了一二时辰,明白了虞伯南说的不必操心。
谈峰源膝下有十九个子女。
青卯将笺纸翻来覆去,还有些不在籍册上的,不知数目。
越栾:给我们个名分……的确容易。
谈峰源如今春秋五十二,后院十房姨娘。
这并非他心猿意马,流连男女之事,实在是小心持身的后果。
甚至可说,谈峰源为人战战兢兢,学生里有依着太子的,有依着阁老的,有暗结陈王的,他一概装聋作瞎。雨露均沾地四面交结,便等同于处处不交结。
与此相应,同僚、商宦的应酬往来,劝酒必然喝,塞妓女也必收下,八方不拒。又怜女子孤苦,不忍个个做丫鬟,便又个个封了姨娘。诞下孩子,又个个过在正室夫人膝下。
偶有进府两月的女子犯喜,五个月后便分娩,他照旧认儿认女。养成后也不拘管束,男儿倒没什么规矩可犯,女儿却有露面斟酒的,配与学生做通房的,招待谈歌的。
朝野一时传为奇谈。
越栾青卯钻研一阵,心下已大略明白,此次任务与从前扮家妓、丫鬟、歌女并无太多不同,略宽下心来。
只不过谈大人在朝刚正宽仁,处事小心,如今看来恐怕不可貌相……需得小心应付。
她二人更换了衣装,到夜半时,谈府的灯笼并一顶小轿移到楼下。
谈府内。
谈峰源料理完一沓公文,下值后脱了官服,仍觉不适。又一并卸了幞头、外衫,在内厅里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
君子死节,君子死节……
谈夫人坐在花厅另一侧,却只顾着拭泪。她年逾五十,生得是细眉团鼻,两腮腴腻,此时一哭,谈峰源照样老老实实哄道:不就是调个任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谈夫人呵道:你挑不动这担子,就没长嘴和陛下推脱了,说你身子骨软了乏了抱病了,没这胆子
又恨恨道:我一早说过,你当年从翰林院拣个闲职,现在成天编修编修典史、弄弄你那些文墨,清清闲闲,谁烦的着你你不听,六十的人了,正是打拼的年纪,是么!若是像我姊夫那样……
谈峰源急得甩手:陛下有心要从东宫侍读里的人来选,山西巡抚督察一省大事,又要兼一个副都御使,论资下来,只能排的着我啦!
谈夫人只管抹泪,山西……十个人里八个都是耍刀枪的,这个门派那个门派,哪一个不是草莽地痞你好好摸摸颈子上的脑袋,能掉得几次等你死了,你那后院的男男女女我也一窝发卖了!
谈峰源急得跳脚:都是膝下儿女,你这,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呸!膝下儿女提溜出来数数几个是你的!
内厅吵闹,外厅相隔二扇大门,传声却一清二楚。
越栾不忍再听,向小厮道:烦请再向大人通禀一声。
半刻钟后,谈峰源匆匆拭着额角,从帘后绕出,汗颜道:二位见笑,二位见笑……
他身形长瘦,略显老实地佝偻着,步态却仍轻捷。一抬脸,却见他长须长眉,八字状,忧国忧民地垂耷着,细细长长。
青卯默不作声地一笑。
越栾顿时了悟,用一个酸字来比人,着实洗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