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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笑褰珠箔(三)
徽州商帮,几乎被一窝端了干净。
苕隐轩首当其冲。
崔岷的盐业生意是这三四年间才跟着叔伯那边学起的,从起初时上手生涩,到渐渐窥通门窍,再到最后明白,这一行是靠天吃饭。
朝廷年年放招商榜文,虽说是公开竞标,放出的却已非盐利大头。盐引之利,人人眼热,京里的皇室、宦官、贵族、官僚也会预先奏讨大批盐引,再串通转卖于熟识的盐商,大盐商因此盘络盐引,权贵坐收利钱,双赢买卖。
如此款曲私通,讳称占窝。
可惜崔家他这一支的官脉,早已断了二十年,无窝可占。直到去年崔家二叔崔源搭上了浙江布政使衙门的干系。
崔源早年中了举人,时时在浙江衙门那头候着缺儿,好容易去年候着了,一进去便是省里衙门的堂吏,恰好又与时任巡抚梁渐认了同乡干亲,两边便熟络起来。
去年秋,浙江那边来了密信,说是惠贵妃母家在晋中出了桩贪墨的大案子,朝廷震怒,将本应拨给陕、晋二省的盐引便分诸天下。
江浙抚台都来招呼,叫崔家但凡可做生意的,等到放榜,就都去领本省运司生意的大头。
这的确是难得机会,也是抚台一片私交的真心。做成了,不但盐引巨利,更难得是给两省都卖了个偌大人情,往后结帮成派,便算是站稳了脚跟。
崔岷尚在犹疑,四处探了消息,却也并无什么异样,反倒其余商铺也闻风而动,争相来打点。于是赶在月底,崔家在宗祠集会,伙同了几位同乡签订契书,这事便匆匆定了。
但几日后,北边传来消息,山西大旱。
崔岷隐觉不妙。
又过几日,再来消息,河南蝗灾。
崔二叔乐呵:叫北边的那些官儿贪,多遭报应哪!
笑罢,眼瞅着崔岷默然不语,渐渐回过味来,岷儿,你说,这北边儿乌纱掉了一地、人也死了一地,我们驮着十万石的粮过去,不会出事儿吧
崔家叔伯侄孙在一片阒静中想通了关窍,纷纷眼前一黑。
崔岷温言宽慰道:军饷补给,事关边防御敌,是家国大体。朝廷定要派些官兵来督察保卫的。
次月,上头果然派来了巡按御史叶琪。
二叔家的崔屿笑问:六哥,这就是你说的护送官兵么瞧着是个斯文人哪,能管得住谁
崔岷淡淡道:管我们的。
崔屿不再笑了。
开弓一箭,回不了头。上月他们从应天动身,如今走到断城岭下,一路遇见盐枭五回、山匪三回,如今进入山西境内,众人心神俱疲,纷纷歇在官道边上。
京西官道通路早,并不如别处萧索,两边商旅店铺、茶栈酒寮,人烟颇有些热闹。日头近晌午,便有担货郎掂了酒水、饭食来叫卖。
商队的人个个面色土黄,却显然吃过亏,都异常沉默谨慎,纷纷摇手婉拒,或索性闭眼抵墙,看也不看。
人群中,却悄悄伸出一只水青色的袖子,轻声细气地问货郎拿了一包干粮,做贼似的以钱易货,恍如无事发生。
崔岷远坐在树荫下,却一直盯着这处,皱了皱眉。待那货郎起身走开,便走到那少女身边,伸手道:买了什么拿来。
这少女年纪不过十四五,腰间佩铃佩剑,一身水青色短打衣衫,眉眼间细看有些像崔岷,只是此时更多些理直气壮的委屈,叫道:
素觉把我的抢走了,我没得吃!
她向着墙根那头一指,那里依墙坐着个抱剑的青衣少年,闻言眼皮一掀,理也不理她。
崔岷轻斥一声:亏你是个习武的人,这点饿也忍不了一面从自己行囊里摸出三五张饼、几块糖糕:
我这里有。
少女委委屈屈接了,仍有不甘:可我的钱不就白花了么。
崔岷解了钱袋给她:我这里也有。
墙根那边的少年突然睁了眼,走来呵道:岷表哥,她半个时辰前才吃了东西,哪里饿纯是猪瘾犯了,你别惯着她!
崔岷应付这样的场面已有心得,谁也不帮,各打五十大板,官道上,吵吵闹闹像什么你也回去坐着。
二人各自冷冷一哼,暂时熄火。
这对兄妹是崔岷舅家的孪生儿女,姓梅,女孩儿叫素眠,男孩叫素觉。二人出身杭州和靖剑派,皆是同辈中绝顶人物,唯独碰在一起,就成了傻子。
崔岷母亲是和靖剑派前掌门之女,当年为婚事与梅家断了干系,老掌门大怒,也立誓要和崔家人老死不相往来。
十年前,父女二人相继病逝,这誓言便陷入诡异尴尬的相持阶段。除却年节问候,往来不多。
自去年接手了这麻烦差事,崔家便四处走动找些镖局,都不大称心。和靖剑派这时不声不响,送了门中精锐弟子、并四五个大小门派过来。
崔岷诚惶诚恐,连夜去孤山道谢。舅父却称恰赶上晋中今年武林大会,需齐聚朔海山庄,正好同路,一并遇上罢了。
梅家两个表弟妹崔岷自小往来并不多,又因这一路翻山渡水,实在帮得大忙,起先他百般礼节,敬重担待,过不了十日便发现不能将他们看得太老成。
需得时时照看着,不能误吃了蒙汗药、不能把野菌子混到灶台蔬菜里、不能听人说两句就往外掏钱。
岷表哥——
车轿后的帘子后一声咳嗽,紧接着,崔屿捏了嗓子下车凑来,摊着手:我也没有钱了。
崔岷道:滚。
梅素眠一路上也熟得他了,二人臭味相投,异常投机,她当即解开钱袋,屿表哥,我这里有。
崔岷又道:你要是给他,你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了。
梅素眠立刻极有眼色地收了钱囊。
崔屿大摇手中折扇,表示好没意趣,又四处张望,倚着他问:六哥,不是说山西这儿最乱么怎么我们来了两日,眼看就到泽州了,一个土匪也没碰见
你去拜拜菩萨,求天上掉一个下来。
崔岷语气疲惫淡漠,心中却莫名一缩。
共十万石粮食,一次性从江浙等地运往山西到底不易。他们兵分三路,也仍嫌招摇过市,一路上几乎是但逢山水,必有匪盗。
自从前天进了山西界内后,穿峭壁、溪谷、深山,却异常安稳顺畅。
就像有人预先开了路一样。
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异常,平安总是不会错的。崔岷按了按眉间,自觉这几年愈发变得性情多疑,总爱揣度险恶。
忽然,前头一阵哄闹。紧接着,一对官兵手持铜锣、金拔,牵着长绳来拦人。
崔二叔匆匆过来:是山西新巡抚走马上任,前头正清场,恐怕需再歇一阵动身了。
崔岷点一点头,一路上逢官下轿、跪拜、让先已是常见,既已进了山西,再多等一时不妨。
巡抚车队仪仗甚是阔大,一顶青篷大车,后头缀着七八小车,车角悬铃,以示切莫冲撞。
马车走得不急不慢,约摸还需等上半个时辰。崔岷索性合眼歇息,正要坐下,突然听得一阵喁喁低语,若笑若嗔,他从前一定听过。
他猛回身,但见那缀着银铃小车窗上的珠帘一动,伸出一只年轻女人的手,珠箔后飞电似的笑靥迅速划过,已经来不及细看。
素手撂落珠帘的一瞬,崔岷心头涌上一阵异样的熟悉,紧追两步上去,官道上却只散落着玉兰馨香,白马辚辚而去,并无异样。
新任的巡抚谈大人这两日上任,崔屿摇着折扇,从身后悠悠上来,如此派头,想来是家中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