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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笑褰珠箔(六)
冷风萧索,崔岷死死扶着车辕。
眼前人素纱遮面,身量也不同于当年,但他认得这双眼睛。
黑白分明,轮廓新细如工笔描瓷,望人时有种一错不错的神气,像是认定了什么,就犟得不会回头。所以又生了两扇长睫毛,好时时垂耷下来,不许人轻易对望。
她果然很快垂下眼去,不再看他。上次见她时年纪尚小,三年不见,变得很多。如今身量抽条,看衣着首饰,与在滇西的水寨里、应天的灶台边都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崔岷的手指渐渐发凉。
京城翰林的夫人,怎么会让女儿来杀土匪
梅素眠认出巡抚令牌,一时心神大振,跑到那紫衣姐姐的身后叫道:我……我们拿的是天子钦差的牌子!你们敢拦,真是命都不要了!
梅素觉跟过来,眉头一皱,怎么就是‘我们’了不是她们么梅素眠猛踩他一脚,便不再作声。
四面山人见了牌子,果然不再作声,对望一眼,抽身便逃。那几人轻身功法极好,早已来不及追赶。紫衣姑娘见状收了令牌,回望车边的青裙人,清声琅琅:青卯,叫人把上头的弩机撤了。
众人惊悸中渐渐回过神来,纷纷向这两人揖礼道谢。梅素眠探着头,上上下下找她身上那柄无绝短剑,却遍寻不见,一抬眼,正对上那双漂亮得似假人般的眼睛。
她咧嘴一笑,多谢姐姐。
紫衣姑娘脾气意外地好,两眼一弯,道一声无妨。却趁无人注意的当口,把袖下的无绝剑悄悄塞进两分。
越栾有些后悔,偏带着这柄短剑出来。
又偏遇见了铸剑的和靖剑派。
不过好在崔岷站得远,认不得剑。而她罩了半面素纱,三年未见,本也不过萍水相逢的交情,应该是认不出来的。
应该吧。
她面无波澜,去查验其余人员的伤口,径与崔岷差肩相过,见他一眼也不曾多看过来,便略定下心。
青卯亦清点了弩机弓兵,都是寻常工造的样式,所用刀剑也是各花各色的平常结构,看不出来路。手脚倒做得干净。
他们这一路都也顺遂,偏就在要进泽州时,碰上了这么个乱子。
谈峰源本就担忧匪盗凶悍,这一下总算如愿碰上了真的,前方倏然来报,听得两眼翻白,任谁哄说无妨都再无用处。
越栾青卯当时要上前查探,他也慌慌拉着袖子,不肯放人,口中念道世路险恶非小女子能承受,一时又是你们走了我这里怎么办。直到听得前头就是那十万石生意的粮商,总算消停,忙说还是救人要紧。
总算清场干净,谈峰源的车马悠悠赶上前来,打落轿帘,众人跪拜行礼,越栾青卯躬身一揖,便要回车内,谈峰源又道:
这位是家中小女,略有些身手,抛头露面,给诸位献丑了,来迟了没有可曾有哪位伤着快叫随行的医正给大家瞧瞧。
谈峰源年近六旬,两鬓风霜地站在人中,格外萧瑟苍劲。又因是八字眉须,更添悲悯愁苦之情,众人见堂堂一省巡抚,起居八座的地方大官,如此礼遇,感佩在心,本也裹了纱布了也找衣衫盖上了,流了血的也侧身把伤掩了,纷纷道并无妨碍。
谈峰源悠悠点了头,以示宽心,这才看向崔岷、崔屿及崔家叔伯等人,蔼声问道:
你们便是南省来的商客带着这许多粮米来这饿殍之地,真如顽童持金闹市,惹祸在身,难为你们了。
崔岷揖礼道:多谢大人体谅,最要紧是这些粮米需充备军饷,如今晋北城池失守,前线将士们生死度外,各位大人们身上才是真正担着黎庶安康的干系。我们不过行个搬运的差事,哪里有什么不方便。
一说及前线鞑靼,正触及谈峰源痛处,眼望这年轻商客识得大体,气度也温良清俊,竟有些自己年轻时的几分风范,动容道:
输送官粮,以充军饷,这历来都是苦差事。你们这一趟不是还随行了几位巡按怎的不见他们
崔岷道:叶大人这一路为我们垫守后方,想来已在路上了。
半刻钟后,叶琪的车马从后匆匆赶来,见众人都已落地站好,连忙下车。他年逾三十,团脸短眉,端的是一副吉祥的面相,伶伶俐俐地跑来,径向谈峰源一拱手:见过巡抚大人。
梅素眠拉着梅素觉早退到了人中,此时耳语:凭什么他不用跪
梅素觉颇为不耐:他也是个大官喽。
一品官呢!两个都在这
梅素觉懒怠解释品阶讲究,扔她一句:不稀奇,水浅王八多。
谈峰源亦拱手回礼,叶大人,我尚未到任交付手本,算不得正经巡抚。你是刑名出身,术业专攻,今天路遇这样的事情,该如何查办
叶琪脸侧凹着一条枕印,微微泛红,似是迷蒙方醒,负手向场中遗迹中凝望片刻,道:这样的事,还是及早修书一封,先去报藩台那边审理才是。
话音刚落,崔岷却已就地跪下,大人谈话,原不该小民插嘴,只是这一班若是寻常绿林野匪倒也算一场虚惊,可这帮人显然不是奔钱粮而来,且训练有素,舍弟妹常年习武,也堪堪落在下风,只怕其后另有人蓄意,亏得叶大人垫守后方,否则出了什么差池,小民们一万个脑袋也掉不起。
巡按出使,尚有人觊觎冒犯……谈峰源心神一颤,遥望北边几点烟迹,泽州城、他的任期、他的性命,似乎已然一片暗云。
谈峰源下了决心,此事耽误不得——
大人,我等来迟!
忽听得背面一阵马蹄嘚嘚,远远来了十数蓝衫短打、腰配长刀的汉子,守兵列队顿生警觉。
那帮人却极通事理,远在百步外便各自勒马卸刀,跑来仪仗近前,守卫搜罢周身,方跪道:草民渠同海,见过叶大人,谈大人。
这中年汉子体貌长伟,悬胆长鼻,黑面长须,沉肃穆穆,颇有武将之风。
崔岷身侧的武林众人顿生一片哗然,车内越栾、青卯二人亦小心掀帘,沿缝窥探。梅素眠直扯着梅素觉的袖子,用手在他脖子上比划,朔海刀!是朔海山庄的渠大侠!
梅素觉亦抻头要看,把她手一拍,砍你自己的,别砍我。
叶琪也认得此人,笑着扶道:渠庄主。
朔海刀渠家开派甚早,承了北刀武学的一脉渊源,早年从战场上发迹,传到渠同海一代时正是鼎盛。十五年前,如今圣上刚刚登基,朝野多有不平,乃至有起兵惊变。渠同海护驾从龙,又拒受封诰,折回武林,一时传作奇谈。
不过十年前,他却忽然封刀,鲜少再掺和江湖争斗,反去一心打理朔海山庄,煤铁、盐粮,都堪称是北方一霸。商宦之中,名头都是一片响亮。
渠同海起身拱手,便又是一座铁山,愧然道:实不相瞒,庄子里也是上午才得的消息,说晋北的‘飞燕楼’近来又有动作,那帮人北结鞑靼,西通边塞药王,狂邪极恶!如今囤地泽州外郭,却不知又在鼓动什么兵演,我晚来两步,还望大人见谅!
谈峰源于江湖门路一窍不通,凝神听他报了一串地名人名,只字未懂。大略明白了:无非江湖匪盗作恶,只是兵备充足些,不是蓄意陷害他们。
他宽言道:渠庄主言重,什么‘来迟’我等不也全须全尾,并无大碍么不过你们江湖人,总有个以武犯禁的忌讳,渠庄主人望好,也该有个表率的担当才是。
渠同海应道:大人教诲甚是!不过这些日子鄙庄设宴比武,群侠集会,南来北往的人难免混杂,小民作为东道,难推失察之责。这些贼人混迹大同泽州一带,鄙庄倒熟悉得很,若大人不弃,拷问侦查,我们也尽一份心力。
叶琪忙道,渠庄主太谦逊了,武林人的事,本该便交由你们武林人管,术业专攻,哪里有什么嫌不嫌弃的。
崔岷深深皱起了眉。
梅素眠在一侧目瞪口呆,悄声问:他是自己不想查,在躲懒么
渠同海倒无不满神色,反倒感慰非常,多谢列位大人信赖,待有了眉目,一定亲自告禀藩台衙门。
各自一番交代,便领众人依次退下。
谈峰源长舒一气,天色也不早了,驿馆还有多远随行笔吏应道:丰和驿馆还需一刻钟的脚程。
好,谈峰源虚虚一抚掌,便现在驿馆歇下,明日再动身到任。
又回头,看向崔岷:小崔老板,你们这一路太凶险,不如陪我一同住下运粮大事,毕竟多个商量总稳妥些。
崔岷向车身望了望,兀自一笑,拱手道:多谢大人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