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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笑褰珠箔(终)
这是一间格外阔大的雅间,说是小厅也可。当中一道锦屏隔断,再罩上一扇碧纱橱,这便分出一道女眷回避的桌位。
已经少有越栾作为女人需回避的场合了。
越栾咬着瓜子壳,这里的小间烛火昏叆,谈峰源、崔岷等一干人均设座厅外,觥筹交错间,屏上暗红蕉影、稀疏人影朦胧拓在眼前。
她与青卯耳力俱佳,一屏之隔,外厅谈话,什么都挡不住。
青卯手里撕着两瓣桔皮,出了会神,忽而道:他很会讨人开心。
越栾淡淡道:做生意的么。
她们说的是崔岷。
丰和驿馆是专设给上任官员的歇脚住所,往来人物清静,也多为显贵之流。谈峰源邀崔岷一同落榻,实属出人意料。
谈峰源提杯道:说来我从前是个翰林出身,不理事的。你们今天说的那什么渠庄主,我就不大熟络,此人名头甚响,是个什么来历
叶琪笑道:什么人物也不过绿林草莽,他们江湖人左一个‘英雄’右一个‘大侠’的,哄着玩玩,大人不识得也罢。
谈峰源拈杯不语,似已醉了。
崔岷道:说及江湖武林,到底还是草民的弟妹几个熟识些,我倒算不得道上人。不过生意场上,这位渠庄主倒的确名头甚响,凡在北边问及田地、粮米生意的,都绕不开他。
谈峰源两眼略睁了些,他一个山庄的田地,却还能大到哪里去
崔岷道:自然不是山庄的田产了,不过渠老板一呼百应,渠家子嗣姻亲也旺,分出大小门派不计其数,各有各的田产,种不过来的,便放给百姓们去种。各位掌门便是与渠庄主交情再好,这些田也不能算在朔海山庄头下的。
这样说来,谈峰源撑了撑身子,边境的那些商屯,也多是他放人出来租的
崔岷提杯一笑:这草民却不知道了。
叶琪忽而问道:说起来,崔老板,你们那些粮要从泽州运去边防太仓,走马道还是漕路
崔岷道:粮米数以万石计,自然还是漕路方便些。
叶琪一抚掌:这可巧今天照过一面了,泽州漕口的那些尖丁长工,都是朔海山庄的人。
崔岷问:要是走马道呢
叶琪露齿一笑,翘起腿来,你也需得用渠老板的人。
那边两句话了,青卯悄声问道:叶琪是哪一边的人
越栾摇头:满朝文武,也不尽是拣边儿站的。乔山久出事前,谈峰源不也个两面都糊不上的泥叶琪是来办运粮的差事的,圣上那里交代过去,便也没什么了。
青卯点一点头,突然闭口不言,投眼直直望去屏风后。
宽阔的长屏边,躲着一个水青衫裙的双髻姑娘,柳眉杏眼,脑袋两边各别一朵桃花宝簪,腰间垂铃,剑却摘了。正是崔岷那和靖剑派家的表妹。
梅素眠探头一望,见被发现,又缩了回去。向身边耳语两句,原来屏外还躲着一人。
屏外蜡灯明黄,将人影照得清清楚楚,那外头站的是个束发少年,硬朗朗地在屏上一靠,瞧着颇有骨气,是梅素觉。
越栾颇觉有趣,道:梅女侠,要来坐坐么
梅素眠的脑袋噌地探了出来,两眼发亮,真的可以吗说话间已经蹦蹦跳跳过来了。
她眼里好奇,手脚却拘束,不住理着腰间铃上的丝绦。越栾此时素纱摘了,她便一直盯着看。
屏外的梅素觉轻咳两声。
梅素眠惊觉过来,伸着一指头道:哦,对啦!我家兄长叫我来问,你用的是什么刀招式很新,他没有见过。
屏外气声呵道:不用说是我要问的!
越栾一笑,有意逗他俩:是铁刀。
梅素眠噔噔跑了出去,同那边道:她说是铁刀。
外头照旧是气声训斥,你回去!谁问刀了我问刀法!
梅素眠又噔噔噔跑回来,我哥说他问错啦,他要问的是刀法。
越栾道:刀法就是横砍、竖砍、左砍、右砍。
梅素眠点一点头,又往外跑:她说就是横砍、竖砍——
梅素觉在外气得发昏,摆一摆手,你滚。
梅素眠一骨碌跑进来,我哥让我滚。
青卯慢慢垂头,掩去脸上一丝难憋的笑意。
越栾已经乐不可支,向屏外招呼:梅少侠,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过来说话
那道硬朗青涩的影子似乎扭捏了一番,慢吞吞走了进来,贴着梅素眠闷声坐下。
梅素眠道:因为我哥说,你是巡抚大人家的小姐,规矩很大。我猜你一定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梅素觉脸色噌地涨红,恼道:我没说过!
梅素眠一抬下巴:谁说是你了我说的是岷表哥!
她难能叫梅素觉吃个哑巴亏,甚是得意,又自诩一箭双雕,去观察越栾神色。见她听到岷表哥一词并无反应,有些灰心。
可转念一想:她未必知道我表哥是谁。便又重申一遍:我表哥崔岷,是南省有名的大富商。
越栾又是扑哧一笑,点头:好厉害。
这仍不是梅素眠要的反应,索性撑肘凑近,直接问了,谈小姐,我们能看看你的剑么
他们早已起疑,无需掩饰,越栾解下无绝,推到她眼前,说起来,这应该是贵派锻造的名剑,我在京里也是四处托请,花了大价钱才收来的。
青卯默默地斜看她一眼。
梅素眠嘴上没了半个门把,当即惊道:怎么可能这把剑当年是我们送给岷表哥的,只有这么一把!
越栾故作讶色:这样么我在当铺收来时,倒也不曾多问,想来当中周转颇多。
梅素觉嘲笑道:我早说是岷表哥当了吧,你不信。
眼看梅素眠神色失落下去,越栾便道:果真宝剑有灵,今日遇见两位,也算是暗中缘法。这柄无绝,便物归原主罢!
梅素觉一与女子说话便要脸红,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将宝剑往回推,以示拒绝。
梅素眠也忙道:不,不是这个意思,谈小姐。我只是以为,你和我岷表哥从前认得,就来问问……
越栾笑道:崔老板多在南边走动吧我自小没出过京城,今日相逢,也是头一遭。
她话音方落,屏外移来一道长影,极有分寸地在屏上轻扣两下,温声唤道:素眠、素觉,谈小姐也该歇息了。
越栾笑意一滞。
来了,表哥。梅素觉立即起身,匆匆道一声告辞,拉着梅素眠立时走了。
厅外筵席已散,人影稀稀拉拉,谈峰源年迈不胜酒力,明日又要去省里议事,早已回房。其余官吏亦闲话几句,各自歇息。
青卯拈起一粒瓜子,忽而复述一遍:我自小没出过京城,今日相逢,也是头一遭。
越栾道:你,也回房睡觉去。
青卯起身行了一个标标志志的丫鬟礼:是。也悠悠回了房。
越栾有些脸热,静坐片刻,方才戴上素纱起身。
厅中只剩些收拾桌局的伙计,地上瓜子皮、鸡鸭头嘴、油痕痰迹,零零碎碎,唯有小厮、随从四处穿梭。
走过前厅时,越栾侧眼一望,却见方才崔岷的席上,正摊着一本簿册。
她一皱眉,上前翻看,却是太仓清点粮米的进出单据。这样要紧的东西,怎么能忘!
越栾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鄙夷,多大的人了,多喝两杯酒,多应承几句,就狂得处处出漏子,还不如前几年时候。
她收了簿子,一出厅门,恰见崔岷也要回楼上厢房,正慢慢拾级而上。
犹豫片刻,她终于还是叫道:崔老板。
崔岷身形一顿,回过身来,匆忙一礼,谈小姐。
越栾不打算多话,将簿子递上去:这里人多眼杂,机要物事,崔老板还是收好罢。
崔岷垂眼,惊讶道,呀,怎么落这儿了却并不伸手接过,反看着她笑道:
多谢越——
他顿了顿,又改口:谈小姐。
他早就认出来她了。
这个簿子,也许就是等她来拿的。
越栾抬眼看着他,已有些恼怒。
三年不见,他似乎高了些,骨架也拉得宽长不少,俨然再不能说是少年体貌了。扶着栏杆略略俯望她,眼里似笑又疑。寻常男人看女人的神色,都深黝黝掺杂进去。
越栾不理会,伸手道:簿子拿好。
崔岷仍不接过,也不绕弯子,直问道:我记得接走你的人家姓辛,他们改姓谈了
他本意只是探问缘由,但越栾骗他太多,暗自亏心,这话一落在耳中,便像是兴师问罪了。
越栾道:总归是做官家的小姐,姓什么不是一样
这话说得急了,语调也有些硬涩,崔岷料想她有误会,忙软下声来:
我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如今过得——是千金小姐的日子么
越栾眼睫一颤,久久不语。崔岷又轻轻道:是的话,我便再也不说别的了。
越栾袖手静站着,背脊却无端升起一层密汗,疑是崔岷站得进了,身上又太热,她避无可避,于是赶道:自然是的。不论怎样,比从前要好。
崔岷扶着栏杆的手指倏地一攥,半晌接过她手中册子,淡声道:
也是。官贵之家,不论品阶,到底也是仕途正道,比之商贾,到底仙凡异途。
越栾掌中一空,转身便走,却又想起一事,回身道:
崔老板,抄路卖命这样的险着,还是不要有第二次了。
她知道,谈峰源碰见他根本不是凑巧。
早在京西官道的中途,她已经看见他们这一队人了。说来也怪,明明三年不见,她偏能从路边人群中一眼找见他。
按照他们的脚程,根本不可能在谈峰源之前进城。除非择路抄近。
以崔岷的心思,恐怕是早已猜到此行招人红眼,会路遇不测,于是就要把自己和抚台绑到一条船上,以求一损俱损。
谈大人没有起疑,是侥幸。换个人来,恐怕你捞不到好处。
崔岷却像是没有听见,只是静静望着她,颇为复杂。越栾看不懂,只得将眼别过。
但他只是一笑,好。多谢谈小姐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