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不识美人面 > 第55章

第55章
宾主强惺惺(一)
次日谈峰源需去省里议事,恐另有变动,索性交代崔岷,叫一干人在驿馆中安顿下来。
这种场合,越栾也是去不得的。
议事在省里的布政使衙门,主管民政、街道,通称藩台,与会的又有执掌刑名、司法一部,通称为臬司。
山西的藩台老爷生得肥圆粗放,是个须发青春的中年人,叫元子纶;臬司老爷则嶙峋骨瘦,面色沉郁,叫高长骊。
谈峰源一进衙门,便见这元、高二位爷手里正捏着金碗把玩。高坐晴天碧海的公堂牌匾下,活像一根筷子配炸萝卜圆子。
二人滴溜溜玩上一圈,方才匆匆整衫见礼道:见过谈大人、叶大人。
厅上飘着些酽酽的花雕、肉油味儿,叶琪面露不虞,耸了耸鼻子:元大人,你们衙门怎么在厅上开饭
元子纶团脸一皱,呵呵笑道:是督军大人的信使早间来过,前线战事急,兵士们也辛苦,我们仓促着备了些酒饭,只做个果腹暖身之用。
叶琪待要再说什么,谈峰源却点点头,慢慢向上首走去,步态略有些佝偻,好,好,体恤军士,这自然是应该的,不过这一顿饭恐怕不够。
督军来了急报,代前线来催粮饷。
这便是起了个议事的头儿了,众人两边各自坐下。一壁是叶琪带来的佥事,一壁是元子纶、高长骊的通判干事,眼对眼瞅着。
谈峰源两面看看,忽地注意到厅角的一座,未着官服,是个英武沉默的中年汉子。
谈峰源两眼一瞪,疑是看错了:这位……是渠庄主
渠同海默然起身,跪拜礼毕,见过谈大人。
元子纶抢上道:谈大人,此番军粮要务,从泽州运往边仓,需得劳动漕帮、马帮的兄弟,渠老板晓得这里风土,破例叫他来议事,也不过分吧
谈峰源讷讷点头,哦,哦。
转头吩咐笔吏:把小崔老板也请来。
高长骊眉头一皱,谈大人,这恐怕不妥,依我朝律法,省府议事,无关人等不得设座。
谈峰源解释道:高大人,你误会啦。今年北边灾情大家也都知道,运粮差事几数包给了徽商这一批,小崔老板是当中话事儿的,不是无关人等。
元子纶打圆场:大人,且不说那教条的,就是省里议事,也有个上传下达的章法。商人与会……也实在没这个先例。
谈峰源点头:哦,哦。
转头又道,也不妨事,圣人行事,讲究一个从经亦从权。没有先例,开一个,不就是了么他哈哈一笑,面色甚是和蔼,指道:
渠老板虽不是商客,却也经手一些银钱生意,他也在这里坐着嘛。
厅上一片静默。
谈峰源吩咐小吏,去吧,请小崔老板过来,不要耽误了大家议事。
高长骊冷笑一声,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
谈峰源听若惘闻,仍驼着背,垂头似已睡了。
两刻钟后,崔岷拜在厅下,小民见过各位大人。
谈峰源道,起来吧,这个粮饷运送的方略,我也不是行家,刚好这次大家都在,你自己和他们说说,要怎样运
崔岷正在驿馆中清点货物,忽地被一路拖拽过来,一扯扯到抚台衙门跟前,尚在迷糊,此时迟疑道:
实则也并不如何劳动各位大人,草民的这一批现粮共三万石,另有七万石在叔伯那一路承运,预在十日内运至泽州。届时需以漕船运送,船费人丁一类,也皆是草民自己的盐引生意买卖,自己出资。
元子纶咳嗽两声,崔老板,督军今日才来的急报,给了个日子,二十日内,需得将粮送到。你时间赶,我们也不说废话,如今你虽到了泽州,可要即刻运粮,恐怕还不行。
他翻出一页驿报,道:今春雨水颇多,漕河闹桃花汛,将将安定下来,船道里俱是泥沙,疏浚河道还需些功夫。若你要立时就走呢,我们衙门下倒也可遣人即刻疏通,只是费用——
他望向渠同海:渠庄主,用你们漕帮里的人,拢共多少银子
渠同海起身道:回大人话,漕帮这里并不是小人亲自经手,码头那帮弟兄过问的却多些。漕丁这里上下各需有个‘浮收’,又因加急,更翻一倍。不过,由小人出面,卖两分薄面,或可给个折价,十万石粮运去……估计万两银子即可。
谈峰源倒吸一口凉气,渠老板,万两银子,这却不是玩笑的。
渠同海歉道:大人,漕关课税、各项名目在当中,今年才闹的灾,弟兄们饭也吃不饱。这数目已实在不能再低了。
崔岷心中纳闷不已,试探道:小人冒昧。只是,若疏浚河道,倒也不必尽劳烦渠庄主,小人随行壮丁亦有千数,届时且疏且行,也不误事的。
元子纶笑笑,崔老板,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晓得。山西前两年闹过境外来的疫病,死了不少人。从此下河的漕丁需得交个‘康病税’,你带的人若要下河,十数人倒也还好,千来壮丁——这税目怕是要补上的。
崔岷暗自察言观色,见这位大人虽是音容和善,却隐有些洋洋乐意。料想他们定另有周密预谋,敌暗己明,遂皱眉不再言语。
谈峰源正指着他这头再说两句,却没了下文,叹一口气,又望向叶琪,叶大人,你是管这一趟粮运的差事,如今河道阻塞,毕竟是天灾难料,你看这运期可否宽限些
叶琪思忖半晌,悠悠道:只怕前线战事,却不能宽限。
高长骊道:叶大人这话才是急情啊。
叶琪却话锋一转:既然督军府急,那么督军府快将这河运银子给来才是。
元子纶又抢上:这……督军府但凡有银子,也不至于粮饷不足啊!
谈峰源道:那便你们布政使衙门出。
元子纶汗颜:抚台大人,今年闹灾,省里府库的银饷哪有现余要等回转过来,恐怕三五月的时间……前线早已不等了。
崔岷静心听着,心下冷凉半截。
三方推脱,藩台、督军各自都有银饷的由头,叶琪也有忽降天灾的由头。一旦前线补给断了,战事再败,担事的是谈峰源,而他粮饷运送逾期,万余引的盐业生意也一概亏空。
而要在当地请漕丁帮忙,他这趟利润也需亏个大半,更不知粮船回空反运,这帮人铁定要再剥一遍。
两害相权……到底还是谈峰源人命要紧。
他一念至此,正要起身。元子纶却忽然悠悠道:崔老板,万两白银是不容易,这样罢!你直交来布政使衙门,少你一千两,便算是当中漕关税目免啦!
崔岷望了望他,又看一眼渠同海,忽地明白了,这一气官商通串许久,在山西是蛇鼠一窝,眼下不知何处缺钱,找他打劫来了!
遂起身笑道:大人,小人有一事不明。运粮去边仓,这是小人全权担着的事,没有错吧
高长骊刑名出身,于权责甚是敏锐,见崔岷亲口说了全权担着,立马道:崔老板奔忙盐利,这一趟的货是你运,钱也是你收,这自然是你的事了。
崔岷点头,既是小人一人的事体,那么疏浚河道的工人也是小人自己去请,工钱也是小民自己直接去付。这白银,怎么就要向布政使衙门里交呢
高长骊两眼一伸,待要发作,却没了说辞,元子纶斜他一眼,崔老板问的是民政大事,你一个刑名掺和什么!又向崔岷笑道:
他说的浑话,河道疏浚,不单是为运粮,而是民生大体,这个责不该你担,你也担待不起。
崔岷向后微微一仰,大人说得在理,既是公事,那么这万两白银自然该从公家账上走了。
叶琪忧心逾期,皱眉道:不过,崔老板,要是等现银回流,恐怕还需三五月功夫,这不但误了你的生意,还叫你平白占了怠惰军饷的嫌疑……你思量清楚了。
崔岷奇道:叶大人,我当然知道前线粮饷吃紧。我也自会去请工疏浚河道,怎么就会耽误呢
元子纶愠道:你既要请渠老板的工,自然需付银两,现在拿与届时拿,有什么不同!
崔岷道:现在拿是交给衙门,是公账;届时拿是给漕帮,是小人私账。怎么会一样难道说——
他眉角一扬,渠老板与布政使衙门用同一本账
谈、叶二人均是侧目。
放肆!
高长骊不料这年轻商宦敢在公堂之上如此跋扈,怒道:两位钦差大人在此,言辞皆有录证,崔老板若说些空无凭证的话,可要掂量掂量诽谤朝廷命官的罪责!
崔岷再一礼,淡淡道:是小人不懂规矩,多谢大人提点。高大人实是刚正不阿,是小人狭隘,现已受教了。有高大人这句话作保,这笔私账,小民便自个回去计较了。
急什么急什么元子纶又向高长骊一按,术业专攻,这是你发话的场子么!
崔老板是个清白生意人,徽商重儒讲义,账目名头自然是错不得的,和我们这里的那帮子不一样!元子纶又看向崔岷,乐呵呵道:
崔老板不过是碍着一个师出无名,是么这样罢,本部院且用山西布政使衙门的名头,问崔老板贷上万两银子,私账便明公正道转了公账。这样崔老板银钱也省了,咱们省里也有拨款去疏河道,这样,可不两全其美
这样吗,崔岷也一笑: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