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宾主强惺惺(三)
梅家兄妹二人到底没有忘记他这个表哥,自越栾前脚走后,后脚便跟了上来。
一番交代之后,梅素觉单刀直入,抱剑问道:表哥,你想要什么我们去拿了魁首,就帮你说。
崔岷道:你们去比武,自然是你们争你们要的,我不过是外行看热闹,跟着凑个趣,不必问我。
梅素眠撑着下颐,似有困惑,可是听谈姐姐说,谈大人这趟很为漕工请派的事情发愁呢。这事也是要表哥来办的吧
崔岷一怔,笑了笑,这些官场上的事门道复杂,不必你们多心插手的。
梅素眠点点头,好吧。
心下却道:我偏要帮定了,这会先佯装懵懂,等届时夺得了魁首,在台上替他博了彩头,吓所有人一跳!暗自想着,已觉自个英武非常,任侠潇洒,夜里梦到便乐得发笑。
后日一早,天色微明,崔岷便在驿馆楼前等候。
他们这一帮人多是从杭州出来的门派,梅家的和靖剑派声高望重,自是领队,另有灵隐武僧、西湖水宫、攒雪九节鞭几派,个个武器以轻纤灵捷见长,众弟子负在身后,像一片旱地插柳。
崔岷四下一看,不见越栾,顿生悔意,问道:人都来齐了么
梅素觉回头认真点了一番:没错的,来时多少,现在就是多少。
梅素眠问:岷表哥,你还要等谁么
崔岷矢口否认:没,我清点一下人数。再回头望一眼,走吧。
朔海山庄坐落于泽州东南,是西北惯见的大院格局,土墙高筑,石楼颠耸,檐角悬着一色鲜红灯笼,一道汾河末支细细从大院庭前伸来,不壮阔,却多添三分秀气。
梅素觉伸长了脖子来看,这比武会人也不多么,不如我们……
你小声些!梅素觉在他臂上一拧,别被人围着打死了!
此番因北边灾荒,河北河南许多小门派未能挺过,老病伤死,各奔阴阳前程,演武荟萃已较上次清冷一半,却仍有三五百口,虽仍哄哄闹闹拥在山庄内,半数却面带凄怆。
山庄主厅阶下便是演武大院,当中一颗合抱粗细的古青钱柳,春分刚过,翠条遮荫照得人群中央武台青碧,稀稀拉拉的刀剑如雪。
崔岷喜静喜凉,站不过片刻,便找了张藤椅坐下,悠悠看着梅家兄妹舒活拳脚。
他二人一贯相互扭着劲儿。梅素眠盘算着,届时若打到最后,她和梅素觉交上了手,往后她一旦名扬天下,武林中提及她梅女侠,必要再提她那孪生兄长。绑在一块,好不晦气!
她索性连和靖剑派的水青色家服也不穿了,另改了行头,换一件月白鹤纹的短褙,腰间银铃白剑不变,又叮嘱梅素觉:不要说你认得我!也不要和我说话!
梅素觉理也不想理她,他自从上了岷表哥的商队已似有所悟,梅素眠这厮固然可恨,可若他把自己看作岷表哥一般年纪,瞧她便如蝼蚁草芥。暗自想着,另搬了一张椅子,同崔岷一样把腿叠着。
场上纷纷杂杂,各种样的人物。梅素眠听人说嘴,说这做东道的渠见白,是渠同海的九儿子,年纪最小,却是一等一的少年英豪,武学造诣奇高,又因俊美无俦,乃至宫里圣上也多次召见,还将手下的点鹊楼的兵士遣送了几个给他。
梅素眠听入了神,却只听到了个九儿子,讶异非常,只当梅素觉还在身边,偏头低声问:生这样多!渠夫人……不会出事么
那人笑道:不会的,因为渠庄主有八位夫人。
娶这样多!渠庄主……不会出事——梅素眠一面惊叹,转头却见身边是个纤秾姣丽的女子,梅素觉早不见了。
梅素眠从未在外人跟前大谈男女之事,一时两颊红涨,旋即又认出来人:啊,你——
越栾竖起一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笑道:我自己偷偷出来玩儿的,你不笑我,我也就不笑你。
她此刻摘了面纱,一身藤紫上衫,箭袖短裳,又少见地编了发辫,俨然一身江湖轻奇的装束。
梅素眠一合手掌,两眼亮得发贼,她自小不喜读书,如今终于生出了一丝丝悔意,夸人也说不出两个词,看了半晌只能道:谈姐姐,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说得磕绊,越栾也好不到哪去,似乎素来不擅长应付赞美,摸一摸脸颊,只会笑笑,是么
啊——!!!
远远一声惨叫替她解了围,众人齐齐一静,但回头时,见东南角的宾客席上,一柱红血飚散,一颗少女的当空飞起,扑腾落在地上。
最可惜的是,它落在了一地糯米中。
座中有些丐帮、漕匪出身,已站起身,定定盯着地上,眼中绿光精明,空瘪的肚腹一阵起伏。
但这里不能狩猎。
掺血的白米堆如小山,最顶上禅坐着一个铜色的汉子,身长足有丈余,威赫振振,上身赤裸,彩漆勾出了一尊巨兽,身上两处皆悬了银环,恰好挂在那碧青巨兽的眼眶上。
他双掌缓缓合十,并无动作。
人群中迟疑地走上来一个灰扑扑的少女,面如菜色,拿着一只口袋,大着胆子的缓缓上前,从那米堆边角慢慢挖撬。那巨人照旧阖眼禅坐,却抓起一把糯米,念念有词,骤然向空中摇甩一个怪异的符字。
又是一阵血光,这一次没有惨叫——那少女是个哑巴。
白米堆后,另坐着一席女眷,衣衫富丽非常,见又一人头点地,哈哈大笑,彼此耳语一阵,扬声道:我家这丑奴,狗儿一般,也不知在列位大侠这里可排的上号
有人认出来路,怒斥道:杨快雪!你一个修习巫蛊邪术的,来掺和什么!
又有人道:杨大侠一家在山西修楼修路,拼的不是体术怎么就不能来
呸!砖是咱们搬的,他们杨家除了他一个奴才,谁下过地!修楼修路,不过给官老爷腰包里送钱,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别走这路!
越栾皱眉观望,才知杨快雪竟是这巨人名姓,且声望争议颇多,回头一看,梅素眠少见地面如寒冰,便问:这是什么人
梅素眠强自挤出一个笑,我也只听过他的主家是应天先前的杨太尉,据说修邪成癖,专爱找少年男女……做法。
越栾了然。
崔岷早年刚来应天时,庄子初设,杨家竟多有殷勤,可谓雪中送炭,杨小姐于崔岫也多有结交之意,崔岷当时正是焦头烂额,未曾多心,后来——后来就是崔岫死了。
这些事越栾都已知道,是旧伤疤了,便不再打听,点一点头,缄口不言。
那杨快雪身后正是杨家小姐坐席,见众人纷争,更是骄傲,高声道:怎么不能来!我们是渠老板亲自宴请来的上宾!带一个奴儿,有什么要紧!
胡说!谁请了你们!
一道声音自高处下来,众人回身看去,却是朔海堂前长身站着一个少年。白面长眉,清俊得几乎要嫌斯文了,加之眉间一点朱砂,更添一分女气。只是现下怒容满面,疾步匆匆而来,径向杨家宾席上走去,厉声道:
我就是渠见白,我不记得向杨家递过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