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宾主强惺惺(四)
越栾垫脚去望,见他身段颀长,肩腿略瘦,是个少年形貌不假。果真如传言中俊美无俦,又在俊美一词正中,更重一个美字。
渠见白性子甚烈,眉心朱砂火星子似的跳,疾言厉色,这里不是你们草菅人命的地方,更遑论尔等不请自来,若不立刻随我去官衙问话,便不要怪朔海山庄粗鲁了!
杨家几位小姐听得官衙两字,纷纷笑作一团,却不搭理他,反手却合上了蜜色帘子。
杨快雪在米堆上高坐,亦是大笑,俯身望着他,九少爷,请我们的人是‘渠老板’,渠同海还好好儿活着吧!你怎么就成‘老板’了
说罢,他果真从指间滑出一封金笺,渠见白劈手接过,口中喝道:我父亲怎么会——反反复复看过三五遍,面色几度变换,咬牙沉声不语。
杨快雪细细观他神色,舌头在牙间愉悦地搅弄一番,又是长笑起来,看向众人:即便我等是不速之客,却到底与在场诸位交情甚密,怎能都不欢迎我
他一个个指认道:柳大侠——你女儿卸了一条腿给我,可还记得
谭老头!你家小孙儿与我也颇有缘法,我代你献了佛母,魂归极乐,你还没谢我!
卢秃儿,说来我可该叫你一声丈人,偏你出了家,要体面啦!可怜你那私生的姑娘,到死却是喊我作爹哪!
他越说越叫人惊心,人群中渐渐高声鼎沸,灵隐武僧中已有人怒提起禅杖,却叫同门按了下去。怒骂有哭声,亦有劝声有笑声,嘈嘈切切如百鸟入林。
梅素眠自小在孤山长大,涉世毕竟清浅,骤然听得这许多密辛,脸色红白交替,说不出话来。回头一望身边的谈小姐,竟面无波澜,静黝黝宛如三九天冻老的河冰,似已见怪不怪。
渠见白反复将那请柬查验半晌,果真无误,良久,忽一招手,身后石楼上翩身落下三五人,燕雀一般,个个持刀,腰佩铜牌,面孔是清一色的木刻似的僵直。
杨快雪不明觉厉,眼角一挑。
既是我父亲出帖相邀,你便是客,如何行动,我不能左右。渠见白一字字道:
不过点鹊楼的皇城卫也在这里,他们亦是客,也终究要回宫里去的。届时说些什么,我也不能左右。
一片哗然。
梅素眠新鲜极了,瞪眼问道:谈姐姐,你是京城人,你见过那劳什子‘点鹊楼’么传说那里的人,任挑一个出来都是名噪一方的绝顶高手!不过可惜是天家养的,不插手江湖事的,也不能来比武的。
越栾道:也……未必那样厉害。我瞧着他们下来那身法,就不及你和梅少侠。
真的吗梅素眠脸颊飞红,模样羞赧,嘴里却顺着梯子就爬,其实我也觉得,我瞧他们那底盘根基参差有异,并不如吹得厉害。
越栾倒并不是恭维她。点鹊楼亦分内、外两层兵士,通说的内侍方是绝伦高手,外城行保卫之职,不曾面圣的。
赏给朔海山庄的几个显然出身外城,不过此事唯有赏者知,受者知,搬出来也不真能令他们交手,却如石敢当一般,起一震慑之用。
杨快雪刀枪不畏,但听得宫里,果真一时迟疑。
帘后亦传来悠悠一句:快雪,差不多便得了,别坏了正事。
杨快雪能屈能伸,蚯蚓似的一条好汉,旋即跳下米堆,拱手道:好啦,九少爷,算我赔个不是。我们也是听闻今年朔海山庄的彩头,是可托请九少爷任做一件事,江湖上谁不晓得九少爷一诺千金我等特意慕名过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杨快雪体量巨大,但是运力已胜旁人数倍,且他方才隔空取米杀人,招式诡谲之至显然已不在五体气运之间,而是彻头彻尾祝由之术!
他向朔海山庄讨要,谁能不给
梅素眠皱眉道:这不是打劫么!
渠见白面如寒冰,几欲拔刀,偏极有体面,死守着东道不上擂台的规矩。半晌,指着地上方收敛的尸首:
先去清了你这两桩人命官司,再谈此事!
哎呀!杨快雪抚掌道:九少爷,误会大啦!我杀的,是我们家养的奴隶,我家老爷专赐给我练功法用的!九少爷叫我吃官司,我自然不敢躲的,不过这官司得有人打,才有得吃呀——要不我去告我自己
人群中有好事者一阵低笑,渠见白听若惘闻,第二个呢!
第二个丫头么——杨快雪眼珠一转,第二个也是我家奴儿啊,草菅人命的事情我杨家怎会做得
不等渠见白发怒,他双臂一展,洋洋转向众人道: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们谁家的或是你们谁认得但来认领不妨,我杨快雪用脑袋奉陪!
可那丫头是乞丐。自然没有人作声的。
我认得!
忽一人朗声道,并无多余花俏,应声间,跳棍儿一般,直愣愣飞了上来。
是梅素觉!
这一下全在几人意料之外,梅素眠又惊又喜,要喝彩抚掌,旋即一想,自己被抢了先!又燥热起来,手抚剑柄,跃跃欲试。
越栾将她一按,素眠,切莫冲动。
梅素眠哪里还听得,道:和这人讲甚么规矩!我们趁乱上去把他乱拳打死,就是罚下来,还能把几百人一道发落么!
恰台上杨快雪亦上下打量梅素觉,瞧他斯文,调笑道:怎么,小书生不先请哥哥吃官司么
梅素觉已拔剑了:送你去官衙也是挨刀,在这里也是挨刀。一样的。
人群中立时有人叫好,梅素眠从未觉他说话如此动听,正要跟着吆喝,一只冰冷干燥的手又按了下来。
越栾静静道:他上了擂台,你表哥身边现在可有人在
梅素眠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这满堂打打杀杀的五百口子中,还有个只会打算盘杀价的表哥,也定下来了,我去找他。
越栾点到即止,笑了笑,也不再跟上。
崔岷那头的确急了,自杨快雪亮相开始,梅素觉就踢了凳子,不装斯文了,按剑站了起来。他忙忙摁着,叫他切莫意气用事,陈年旧事,另有法子计较。
可终究梅素觉习武,被他摁了一阵,待杨快雪调笑乞丐人命时,终于按耐不住,脱了他的手,拔剑飞上。
他二人瞬间已兵刃相向——不,是只有梅素觉拔了剑。
和靖剑派技承于蜀中峨眉一派,底色轻灵蕴藉,经师祖与漕兵水匪交战中得以改良,卸了些纤巧刁钻的门窍,改换以温吞和静些的推、剔几式替代。更凸显些柔滑体面的君子气。
但梅素觉使来全不是这么回事。第一招小燕低徊,算是起手式,需将剑身从肋下虚转两圈,趁对面攻防下路时斜上一挑,燕嘴啄泥,重在一个先藏后露。
梅素觉乍一起手,便藏不得一点,剑尖肋下调转、突刺,劲疾风厉,百种破绽全在人眼前。杨快雪定立不动,笑道:你在贵派算得第几总不能满门都是现世宝。
说话间手掌已动,亮出虎口,直取胸前几方大穴,挡过几招。杨快雪忽而但见眉下寒光一闪,原来是前式使尽,换燕嘴来啄了!杨快雪蹙眉,侧身去躲。偏自己体格甚大,失于灵巧,便反手去绞梅素觉小臂。
而不料这露出的燕嘴又回转而去,一时不见,电光石火间,杨快雪颈边一阵风过,这才是梅素觉这一剑里真正的燕嘴!他反其道而行,吃准了杨快雪下手轻率,改做先露后藏了。
崔岷是个外行,站在台下,往来全然不懂。听得众人叫好,却见梅素觉手臂险些教人扭住了,便道:这一声好定是是给杨快雪捧场了。
他立时眼前一黑,一时崔岫死时的相貌也一并记起来了,心下惨惨,从应天到泽州唯有这一刻是真正揪心茫然起来。
梅素眠远远见到他,急急跑来:岷表哥!崔岷也叫住她,向台上指道:快,快把你哥带下来!这事不必你们招惹!
台上,杨快雪疾疾倒撤了劲力,方才低身堪堪避过这致命一挑。立刻动了真火,趁梅素觉这一招剑势未尽,尚在全力劈砍,提掌便照他面门结实砸去。
这一掌恰是西南一带的擒拿功夫,近身而发,绝不可避。杨快雪又修祝由之术,运力时掌心发黑,竟是肉里淬了毒!孰料梅素觉已先飞身一步,竟毫无发力起手之兆,骤然飘忽而起,回身落定。
场中一片轻呼,众所周知和靖剑法十二式一气连贯,绝少跳着出使,而方才一招却是第九式花疏风骤,提前使出,堪称料事如神!
梅素觉堪堪站定,面色平静,却唯有自己知道方才凶险万端!
他上一招小燕低徊燕嘴刚藏,变着之间,临场间忽地想到:何不就势接后头几式,便轻敌顺手一试,不料竟侥幸躲过。
而台下梅素眠看在眼中,一时下巴也没有合上。她楞眼瞧着,眼里眸光汹涌,又叹服艳羡,又不甘惭愧,听崔岷要她上台分劝,一阵酸意顿冲上来:
劝什么!他这样厉害,不消十着便赢了!
杨快雪已经许久没有过连出五掌不中,如今在一尚未长毛的小子手里吃了亏,一时心躁,台下声响都听得分外刺耳,一咬牙,回头向杨家宾席上看了一眼。
梅素觉自方才侥幸得手,反而提振精神,不再敢马虎。紧乘上风,接连酣华照水团月衔泉玉城雪岭招招变换,杨快雪果然面露难色,节节后退。
梅素眠拉着崔岷,酸溜溜道:你看,马上就赢了。
崔岷常年熬夜终宵,目力略降了些,梅素眠叫他看,他实则连剑把子也看不见。敷衍应和,眼睛却瞟到了就近些的杨家宾席上。但见那幕帘儿不知何时撩开了,杨家几位小姐已纷纷倚阑观望,站姿甚密。
场上杨快雪已然招架不力,步步趔趄,俨然要跌向场外米堆上去了。
一瞬电光石火,崔岷忽地生出一个令人胆颤的猜想,来不及确认,忙拉着梅素眠,你留神杨家那边!
梅素眠不明觉厉,茫茫然转头间,却见杨家列位小姐中有一人不动声色的掰动掌下栏杆。立时了然,连施轻身功法,直奔那软幕中去。
台上,杨快雪一个跌交,惊叫一声,梅素觉点到即止,剑花一挽便要收招。却不料杨快雪足间探出场外,在那米堆上伶伶俐俐一扫,一霎米粮如沙,纷纷铺下!
杨快雪诡秘一笑,长舌吐出,上头当中一根银钉,漆汁纹着百足佛母的图像,似是又要做那咒法。
梅素觉最恨恋战之人,正要举剑来迎,却听上头一声:阿哥!蹲下!
来不及思索,身子已先一步反应过来。
梅素眠的声音,他不需要辨认。
叮!
铮然一声,场中竟直直插着一柄薄刃,刀锋透明新锐,除非留心,极难觉察。梅素觉惊魂未定,若非这一蹲,他的头已经断了。
放、放开我!
杨家宾席上,叫声一片,梅素眠不知何时已欺身飞上,牢牢攥着一位小姐的手腕,拍栏大声道:
大家来看了啊!来看!杨大侠的术法师承‘佛母’,咱说这东西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错怪他啦!佛母就在这儿呢,开端着弩机在这儿突突呢,
她将栏杆上绒布一掀,果真露出三个黑眼儿,杨快雪先前杀人、装神弄鬼,实则是上下通串,一场双簧。
渠见白大为快慰,率先起身道:武场规矩,台上见真招儿,暗器已为不耻。杨大侠场外另求援助,是何苦呢!
梅素眠劲力上来,嘴上仍不过瘾,笑嘻嘻望着杨小姐:几位小姐‘佛母’金身,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着娇娇小小,杨大侠这样金刚力士一般的雄伟人物,竟也驱使得动!这就叫那什么——
她脑中万句村俚粗话飞过,抓不真切,蓦地崩出一句:
小孩儿推大车!
场下反应了一霎,立时笑倒一片,吹嘘的,呼哨的,向杨家席位上调情逗笑的,一片热闹起来。
崔岷才退下的冷汗又冒了上来,要喝止梅素眠不宜逼人太过,穷兵莫追。偏场中人声鼎沸,俱遮过了。
台上,梅素觉亦仰头瞧着上面。丝毫不减杨快雪静默不响,已气的发抖,脸色已作非同一般的玄青。
砰!
梅素觉当面一震,晕眩非常。回过神时,杨快雪提着醋钵大的拳头,已然要再来一拳了。连忙提剑相对,一阵铁腥,鼻腔血水反流,已呛得人提不住剑了。
楼上梅素眠惊觉变故,眼见杨快雪已将梅素觉按倒地上,一胯坐下,提拳又要打,惊叫一声:阿哥!
一瞬间什么一人对一人的擂台规矩都废了,她提剑冲下,罩住杨快雪后脑便是一劈!
可杨快雪双目爆红,盛怒之下力道顺势狂涨,一脚踢开身下人,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猛然回头,一掌扣在梅素眠脖颈间。
当啷。
剑掉在了地上。
梅素眠脚悬二尺有余,蟹爪般微微抽搐。她说不出一个字。
崔岷两腿瘫软,喉间上下动了动,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便向台上去冲。
无声无息间,杨家席上的软幕一掀,一个紫衫女子横刀一推,未见什么花俏,那藏着弩机的阑干横断裂开!
眨眼间,那片影子悠悠一晃,又已再台上,在杨快雪臂间寸关穴上一点,梅素眠扑腾跌落下来,捂着脖颈剧咳。
越栾淡淡将她和梅素觉一并扔起,二打一,算什么本事乖乖看顾着你岷表哥。
杨快雪臂间一麻,这一指似有钟磬之效,在他脑中翁然一响,立刻清醒过来:姑娘是甚么来路
越栾整着衣襟,平望过去:我没甚么来路,但杨大侠一定认得。
我姓崔,应天人士,她裹了箭袖,盯着杨快雪幽幽道:我叫崔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