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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宾主强惺惺(终)
场上难得的静默再次点破,这一下,堪称哗变了。
众所周知,朔海刀已经封刀十多年了!
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为的这样一个丫头,渠同海竟要弃了他言必信的招牌
越栾颈上淤痕犹在,散发低眉,望向渠同海的眼睛似也木刻似定住了,无怒无喜,在一片煮沸的人声里分外平静疯魔。
眼睛睁不开,耳中也异常肿痛。
很多人的声音,很吵,但听不清。
发作的蛊毒未尽然退下,她只觉自己被摁在水里,数以百千的人影波伏摇晃,扭成黑白惨惨的一团!唯有渠同海那里——血,他身上有轻忽、腥甜的血味。
越栾腮下发酸,咽了咽嗓子。
渠见白万万料不到父亲日日应酬在外,今日竟得空无声潜了回来,非但如此,还上了擂台!
他瞧一眼越栾,早已面无人色,忙打圆场道:爹,这次的彩头无非是儿子的一句话而已。您有什么想要的,不必上擂台,任意吩咐,儿子还能不答应
渠同海已慢慢踱步上来,青铁似的脸上难能一笑:我要你什么彩头只是见这位崔小姐功法罕见,想来讨教一二。
渠见白张了张嘴,渠同海又道:
何况这次东道是你,不是我。我上擂台,也没有甚么不合规矩吧
渠见白合上了嘴,低头不响。
渠庄主。
台下忽有人道,却是崔岷忽然起身,定定道:舍妹方才一战,已负重伤,渠庄主若有心切磋高下,不如等人痊愈之后,这才是个英雄比试的道理!
他强自镇定,面上虽不显露,口中却已顾不得将话说得更体面。渠同海投眼看来,又看看台上越栾,神色忽而有几分玩味。
原来是崔老板下榻鄙庄,不想崔老板儒人弱质,竟有这样一个根骨奇绝的姊妹——真是郎才女貌,手足情深。
梅素觉、素眠二人各自绷紧神色,不敢露一点破绽。
渠同海俯眼向腰间卸刀,口中道:那么,便只接我三刀,如何
崔岷待要再说,他却已走向越栾:当然,这要问崔小姐自己的意思。
唰!
他拔出渠见白腰间佩刀,递到越栾眼前。
这口瘦骨铜钩早年是他自己的佩剑,陨铁打就,异常刚韧。刀面青光隐隐,轻轻拂击,嗡鸣较寻常刀兵更轻忽混沌,似风吹枯骨,七窍唏嘘。
越栾一下子想起泽州城外,结作灰云的死人毛发。
体内蛊毒未褪,她能觉察到四肢较平常更烫,皮下的蛊虫游走,剪尾、翻足,将血浆在筋骨里翻腾得沸热,汩汩冲上头脑,一阵晕眩。
四面景象扭作面糊,唯有思绪异常激烈起来。
渠同海事先给杨家发了请柬——杨快雪有刀枪不入的不败之身——杨家先前在应天勾结的乔山久和玉楼帮——陈王——山西的上下衙门!
连起来了……都说得通了!
什么比武什么明公正道的彩头!
既有意和杨家暗通款曲,直接私下说和便是还要用武林侠情做个遮羞的铺盖!
还要用亲儿子的名头做东道、好把官衙洗刷在外
爱吃人肉,又爱惜声名,所以要贴上个秩序公正的体面
她偏要他体面不得!
眼前刀身骤然飞刀手上,一出手便是点鹊楼里万古灰一式,披头照面,已是人神俱灭的黯然死意。
这一招讲究的是取位甚巧,如棋盘设局络绎,不论对面是何运力、体式,必要有致命一处落在刀口之下。
既已经在擂台上杀过人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渠同海尚未拔刀出鞘,深默寂寂地站在这里,脖颈、筋脉、天囟、印堂都如泥菩萨一般裸露无碍,如此脆弱——
一阵大力当胸口推来,后背重重一顶。越栾再睁眼时,头部以下,毫无觉知。
剧痛之下,出声也是哑然一片,她心道:难道头已断了么竟不敢俯眼去看,渐渐向前望时,渠同海仍端然站着,刀未出鞘,泥塑一般。
只是,离她骤然拉开了一丈。
她被一掌打了出去。只是混沌里竟仍抓着擂台边缘的绳桩,因此没有滚下去。
呕!
一口腥甜上涌,越栾猛地扣住桩子,勉力站定。
谈——姐姐,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梅素眠慌慌凑来,看了看渠同海,忽而又是哇一声哭出来。
什么朔海山庄,什么大侠!好手好脚的汉子,欺侮一个将死的小姑娘!
她越哭越伤心,叫嚣更甚:什么宾主之谊什么名门正派我们远道过来,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叫你们活活打死了!
喂,你怎么说话!渠见白虽也心焦,却来喝道:上了擂台,谁不是见真招何况是崔小姐自愿留下的!
梅素眠含泪点头,好!朔海山庄是讲规矩的!请用血肉白米做阵法的贵客是规矩!杀我们重伤的小姑娘也是规矩!
喂!你——
越栾在梅素眠手上轻轻一按,摇了摇头。
渠同海这一掌,若换成刀刃出鞘,她才是真正没有命在了。
剧痛之下,蛊毒似乎都被冲淡了些。
她喘息片刻,望向渠同海道:这是第一招。
渠同海望着她调息、运气、又缓缓走来。并无什么表示,只是缓缓抽落手中刀鞘。
这是一口极朴素的铁刀。
他并不急于出刀,却曼声道:崔小姐的刀法,实则和朔海刀之间,倒颇有些渊源。招式虽简,却是需一副百孔心思驱使得动,敌人尚未出招,自己便已需备下天罗地网,这是兵家出将之道。
他兀自论及武道,场中人俱是一愣,越栾听在耳中,却陡然心惊!
是了,点鹊楼的大内刀法师从开朝定国老将,朔海刀——朔海刀就是这一脉的。
她死死盯着渠同海。
渠同海回望过来,他向来是这样一副泥雕木塑的脸,是关公庙里一尊阴蔽的偶人。
不过呢,他续道,兵家还有一言,‘穷寇莫追’,说得不只是布兵排阵的道理,更宽泛些说,实则是告诫世人,对想活的人有通常可用的办法,可对不畏死的人,这便是无用的。
崔小姐那一招,将对面逼迫太甚,在决死之地,人不会是想躲,而是要反去找你的致命之处。
越栾盯着他,忽而反唇相讥道:这样说,对该死之人,反倒该手下留情了难怪北境鞑子打了五十年也不得消停,原来是我朝太通兵法的缘故。
渠同海笑了笑,崔小姐有这样厉害的嘴,该去督军府说,和渠某这样的粗人消遣有什么用——接下来是第二刀了。
这一回合他没有让先,手中寒光一闪,这是极简陋的一式,从高而下毫无曲折地劈来,如同一扇鲨鳍,直直向越栾冲撞而下!
来不及出招了,在海啸雪崩之下,三十六计就是最空泛的挣扎。越栾也唯有极简陋地举刀相挡。
嗡!
刀身剧烈嗡鸣,连带着骨骼缝隙也格格发颤!越栾死死咬住了牙冠。
她手中瘦骨铜钩质地坚韧,堪堪泄去大半劲力。饶是如此,本已震裂的虎口又劈下去一寸。鲜血如注。
这纯粹是内力的威压。
越栾面色惨白,她本已负伤,又因蛊毒,此刻堪堪招架,却不知能耗到何时。
渠同海眉头微皱,显然不如他料想中轻松,却仍有余裕徐徐道:说起来,最早战场上的刀兵招式,没有如今的讲究。无非劈砍、逃命两招。
越栾咬牙不语,额上生生暴起两条青筋。渠同海又加上一道力,虎口便劈入更深,很快,她的拇指就会生生撕落了。
可就只是这两招,演变如今,就成了两军对垒,你死我活。渠同海看着这个年轻的死侍,她两掌血红,骨节因蛮力都已抓握变形,偏偏神色凛然,似是永远在对抗着些指向不明的敌人。
他被她看着,忽然觉得荒谬可笑。
崔小姐,你认人全凭敌我,这本是人性使然,没什么可耻。可若你强拆解作敌恶我善,除了落败时能自诩悲壮、动人、英武伟岸以外,一无用处。
他手中力道忽改,从上下对峙改做猛力蛮横一推!
噗!
越栾飞身落下,砸在场边,呕出一大股黑血。
又是被击出丈许,这一次是脏腑剧痛,沸水当头泼浇一般,恐已是内伤深重了。
她将刀按在绳桩上,勉力维持一个刀不落手的假象,双腿已经站不稳了,抵在桩上,不肯瘫下。
蛊毒还在发作么,为什么、她忽然觉得睡意大发,四体又绵软、又懒散
岫、岫表姐!
崔岷和梅家兄妹齐齐上来,他方一伸手,又觉不妥,张了张嘴,却向梅素眠道:把她抱下来,我们回去。
梅素眠应声跳上,环住越栾腰间时,却见她死死抱着绳桩,神色大异于从前,呼吸间起伏剧烈,恶狠狠望向步步走来的渠同海。
渠同海负手站在擂场边,淡淡一垂眼,拱手道:崔老板,打伤令妹,到底是鄙庄过失,若不嫌茶水粗陋,不如在庄里歇——
还有最后一招。
越栾趁抱柱的当口调息运气,微微回转过来,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恍惚起来,松了手,摇摇站定了,孩童打赌似的吩咐渠同海:说定的三刀呢
渠同海道:何必执着这个崔小姐,两军相战,哪一边都不是善茬。
两军相战她似是听到一句极怪异的话,叫嚣道:天下黎庶千千万万,你、你是个什么人物凭什么就把我们分作两拨的
她慢慢扶正了刀身,你们城外头那些死人、你们……你们城里头要饭的乞丐、北边儿如今在学鞑子话的人,他们也说、自己是‘两军对垒’里的兵
渠同海眉间难得一蹙,似是想到什么,瞧着眼前这人如醉如死,已然疯了大半,情知不应计较,却不自觉讽笑起来,难怪崔小姐心胸竟如此博大,原来装的是九州万方。
呸!
越栾眼前一黑,众目睽睽之下,她朝渠同海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什么点鹊楼、皇宫、巡抚都不记得了,塌了!她一下子回到二十多年前,她四五岁上下,那时北平战乱刚定,她还没人收留,自己在皇城根下抠苜蓿、抠青苔吃的时候。
她觉得这些人无法讲理,来来往往,明明要她穷,又要笑她穷,真要富足起来,多捡得一坨米饭,又要一拳把她打到穷。
这怎么讲理这还用讲理!
杀人的活该偿命!她指着渠同海,神智从未如此舒快、飘忽,叫天天不敢应,叫地地不敢灵,谁听得懂你说这个军那个军、这个好那个恶的就一个道理——你要打人,还不让人还手了!
她神状疯癫,一步步走上去时,渠同海竟皱眉后撤一步,却不料她诡异地清醒,手下刀身一撩,在渠同海的刀身上轻轻一碰。
叮。
这是两把刀第三次相碰。
渠同海尚未明白过来,她已丢了那口宝刀,乐得大笑起来。
第三招了,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