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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来时衣上云(一)
点鹊楼内御下严明,法度一应参照军规。非因公务饮酒,一经查处,便是二十军棍。
越栾两辈子几近滴酒不沾。
但这一次她醒来,望着床顶陌生的青帘帐,回想昨日擂场演武,心如死灰。她若是耍酒疯,大概也不过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实打实是三招过去,抵赖不得。她一旦扔了刀,立时身子瘫软,向后栽去,神智竟还是醒着,扯着梅素眠衣襟道:去和渠见白说……让他们山庄派人,这两日把漕河通了……
现在回想,却忽觉丢脸可笑。
起初不过是想解决了杨快雪这个麻烦人物,孰料台上竟蛊毒发作,后面的杀人、过招、叫骂竟全然不似自己做的。
谈家小姐的身份,也在大庭广众下丢了。
这一趟回去,恐怕罚得厉害。
颅内昏沉,越栾稍稍一动,脏腑又剧痛起来,强自撑着胳膊稍稍坐起,忽然发现这里并不是丰和驿馆。
日光当窗照落,屋内有浮灰漂动,金融融上下一片。这间居室不大,近门根处搁着一只砂铫子,水汽徐徐,隐有药香。
吱呀。
木门推开,地板上阳光晃了晃,照出个人影,长手长脚跨步进来,一张青白憔悴的脸孔,冷不丁和她四眼对上。竟是崔岷。
越栾脑中一白,身子反应得更快,腾地立刻倒头下去,下意识要装睡,旋即想:不对,他已经瞧见我醒来了。又撑着胳膊,若无其事地坐直起来。
崔岷捧着药碗进屋,见她伶伶俐俐地倒下又起身,不由得一笑,便轻声问道:好多了么
越栾点头,神色格外稳重,不是什么重伤。
这是半句真话,她身子好,又常吃军棍,等闲内外伤三五日便能痊愈,隔日便能走跳。这一次虽较常人来说伤得重了,她估摸着再隔一日便能下地。
是吗。
崔岷不置可否,在榻前软凳上坐下,默然搅着药碗。越栾忽看见身上被褥虽新,近枕头却是点点药渍。
能想见是喂药时无知无觉,牙关咬得太紧,于是一口喷在外头。
她脸上一热,掩袖盖上。
室内阒静,孤男寡女,越栾找话问道:这里是哪
是在漕口边另赁的一家客栈,有个专治跌打内伤的老医士在这里,口风很严。崔岷道,丰和驿馆那边,也只有青卯姑娘知情,谈大人那里她说容易应付,三日后她来接你回去。
他虽没有多问,却把越栾担心的事一概不动声色地交代了,越栾又问:素眠、素觉呢
他们也是伤患,在隔壁休养。
他话音温沉,口气也规矩,只是瞧着越栾一字一句地说,不愠不笑,便显得另有心事。
房内太静,越栾有些头麻,便笑道:我已好多了,还是回驿馆歇息吧,不必劳烦崔老板了。
她说罢便要下床,崔岷却不声不响,隔着被褥一按。越栾一抬头,便猛对上崔岷黝深的两眼,近在尺咫,避无可避。
心里跳重了一拍,黄钟大吕似的嗡声一撞。她头一回萌生这样的退意,即便对面手无寸铁,直觉却疯狂地警醒她,前面是极隐秘的凶险。
她定了定神,究竟还是客气起来,昨日的事……崔老板切莫挂在心上,不过漕粮承运吃紧,我又在谈大人手下讨饭吃,公事公办而已,她虚虚一笑:
什么愧疚、感谢的话,都不必说了。
崔岷仍旧定定望着她:我也不是要说愧疚、感谢的话。
那要说什么呢
越栾哑然。
做死侍,最需察言观色,越栾又活过两世,即便再驽钝,也已不是不通情窍的小姑娘了。崔岷的心思,她再怎样装聋作哑,能骗得过他,却是骗不过自己的。
可她不知如何回应。
崔岷道:在京城,真的比在应天好么
这话他当日问过,她已给他呛了回去,如今再问,就是个不信的意思了。
越栾无奈,我没有说假话,却也不是贬损崔老板的意思,她轻声道,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我觉得过这样的日子,我更踏实。
手里有刀,身后有命令的日子,永远不会有随机滋生的烦恼。像一个水阀,只要上头放进来的是好水,那么她就可以做一个好人。
崔岷欲言又止,这时候竟异常笨拙。
他要怎样说呢
流血、割肉、身不由己,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踏实
就算是踏实,可他见不得她这样踏实。她流血、恶狠狠地赌咒,杀人抹刀,异常老熟,这一定不是这三年里的第一次了。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三年前他去钱塘,总觉心中烦闷,不知缘由。糊涂中做了个离幻缥缈的梦,梦到庄子里那个笑吟吟的小姑娘环住他的脖子,轻声细气地喊他的姓字,说她想要在应天留一辈子——一觉醒来已大汗淋漓,心中又觉难以启齿,又难以拉回信马由缰的梦。
不过好在不过一梦,做不得真。要慢慢忘记,那是最容易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三年一过,又要把她推回来
他迫切地想要干预别人的道路。
她这样走是不对的,要扭过来,扭到他脚下的这一条路上来。
崔岷又问:我要是再赎你一次,你走不走
越栾不料他单刀直入,躲了一躲,仍淡淡道:可是崔老板,我如今一锭金字可买不下了;只是用金子,也买不下了。
崔岷道:办法都不是问题,只需你点头。
越栾眼睫一颤,终于还是望了回去。
他剑眉凤眼,实则是个稍稍一冷,就极其逼人的相貌。因而要笑、要宽和、要温文,才能改换出一副风流俊采的气派。
她喜欢看他假意逢迎,美人如花隔云端,是一个恰可远观的安全位置,是一种含蓄、体面的交情。她清清楚楚知道他是假的,因此才敢靠近。
而不是现在这样,骤然冷下脸开始剖心挖肺,只会叫她怕、叫她要躲。
她静静道:崔老板,等漕河一通,你过几天便要走了,这一趟运粮差事了结,便又要回应天。下一次再见——应该没有下一次了。
没有结果的事,趁早夭折最好。
我知道。
崔岷忽然抢道,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越栾眉角一扬。
我没有想着以后。他咽了咽嗓子,无非,无非是给你个由头,叫你肯多麻烦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