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来时衣上云(终)
崔岷负手一笑,这多不好意思。却就势将椅子一拉,坐近了些:
我们这趟,直接扣头问责的差事就是送粮。只要粮饷到了,用什么法子且先不管,好歹一条命在。
越栾撑着脖颈,扬眉道:是这样。
他们不让粮出泽州,我们就不走漕关马关这些——把粮从泽州运到辽州关防是送,在辽州买粮,就地直运关防,不也是送么
这路子的确活泛,却丝毫经不住细想,越栾皱眉:这样藩台的为难是躲了,可潞州、辽州也在荒年,米价极贵。你有在那边买粮垫补的钱,也早就有在省里破财消灾的钱了。
这还是耗得起的,崔岷笑意更深,可先请托个有信望的人引荐,和潞州各商铺商议收米,现银我到底还有些,可交割定金。届时消息传开,就近处唯有湖广今年米足价低,必有大量商客前去采买。
而我前天不是寄信,叫我叔伯湖广的粮队掏银子买米垫补如今他们还未走,我们便再叫他们不计本钱、找钱庄放贷也成,只管在市上到处收米,等山西的商人来了,市上缺米,价格也逼得高了,这时便抛出卖了,只带着银子上路。
越栾斜着眼看他,微微惊讶,而后米粮大量运去了辽州,米价势必又跌,你再用银子买回来
崔岷点头。
越栾捧着茶碗,手指一下下叩击瓷面,心中又是一番盘算。
不得不说,的确是个刁钻的法子。只是当中掮客往来、请托作保,多方人物,繁琐至极。若一时计较起来,往重了说,便是囤积居奇,往轻了说,只需四方都得了移出,便也无人追究。
她问道:既这样做,可需瞒过省里搜检况且即便他们一时不知用意,晋北商宦何其之多,不消片刻也能回过味来,他们难道肯轻易就范。
谁也不需瞒着,崔岷道,一来,我们的人就在湖广两省,现已动作起来了,他们要抢先,抢不过我们。二来,即便元子纶渠同海他们不满——商市上爱买什么、时兴什么,举国之内,王侯将相也管不了。一省之内,堂官又能干涉几分
有价无市、有市无价,当中流变往复另有其道,违逆不得。
他说及此处,口中侃侃,神情也较寻常爽朗锋锐,俊得逼人。哪里有什么拿捏不准,哪里需和她商议,更像是苦思许久终于有了门路,要抓她一吐为快罢了。
越栾翻着瓷盖儿,忍俊不禁,谁和你是‘我们’了就算我是,谈大人也不是。
谈大人那头更不会有问题了,崔岷显然也已料到,只需等辽州收米的消息一放,周边商人都赶米过来,此处就在官防,朝廷怎能让军队在粮仓边上缺饷便是输了,也再不回找到谈大人头上。
这样在泽州与藩台僵持,如若赢了,手头的三四万石的米顺利运到,在辽州时便可少收些米,于是挣得的银两还余出许多。
如若输了,也无非届时亏本再买了回来。
不论如何,比要么抄家要么一死的路子要好。
越栾含笑听罢,听着的确周全,不过——你去找潞州辽州的铺子放招标的消息,人生地不熟,谁给你做保人呢
话一问出,她忽然会意,渠见白
崔岷一样是神色微滞。
照生意规矩来说,这实在没有什么,钱货两讫,各自账本都分明。
可问题在于,渠见白若愿意给他作保,考量的不是崔岷可否还得起,而是他崔老板是个做大事的好人。
这趟生意做到头,潞州辽州的米必有贱余,亏的是晋北商人的钱,损的是渠家的信誉。
这不厚道。
崔岷道:我再想想。
越栾笑笑,无端想到,若坐在这里的是他素日往来的商客大员,他还要这个再想想的体面么在官在商,当中没有多少厚道人,她没有指望崔岷是个例外。
她也不干净,因此并不希望他太干净。
她笑道:这法子做个备用,能平平安安过了这道漕口、过了潞州,那最好不过。
嗯。崔岷闷声一应,又陷入深思。
风声渐渐紧了,这间客栈临漕河,厅中坐着,也仍能隐隐听得卷水涛声,在树杪间穿梭而过,紧接着,大雨滂沱而下。
楼外云中,轻雷滚滚。
静了一阵,崔岷望着她,欲言又止,漕河已在疏浚了,我大概两日后便动身。
你保重。
越栾放下碗盏的边儿,去剪烛台的灯花儿——其实这灯花芯线正好,不用剪,可她手里不做些事,就需得看着崔岷回话了。
你主意这样多,要是活得不久,什么都白谈。
越栾歇了一日,自个回到丰和驿馆。
回了谈峰源的话,大致半编这说了和漕帮如何磋商。回了自己的厢房,屋里黑着,她兀自去点了灯,蜡灯一照,竟在身后现出个人影。
青卯
她笑一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也不掌灯
青卯脱了簪,正端坐床头,却也不在练功,准备睡了。
越栾觉察她心绪不同往常,却不想深究,是该早歇。
青卯直直盯着她净手、卸了环佩首饰,又在镜前坐下,簪钗一落,青丝如幕遮下。
你出了好大的风头。她幽幽道。
越栾正要说话,她冷冷截道:别说是为了谈大人。崔岷信,我不信。
她是隔着铜镜望向越栾的,镜面许久未磨,映得人影朦胧叆叇,正合了那一句镜中观花,水里望月。越栾在这雾后也向她往来,容色分外无奈:
崔岷没有信。
她拨出几缕发丝,声音渐低了下去,我自己也不大信。
的确,有一百种法子,不暴露身份,也不必和朔海山庄的人直面对上。在众多徐徐图之的坦途里,她另挑了最刚烈的一种。
青卯道:等回了楼里,我都会禀报殿下。
我知道的。
督察之权太霸道,因此如果无制,那是极可怕的。虞伯南派她们二人同行,与当今圣上派谈峰源、叶琪两位钦差,是一样的用意。
青卯于她,不是伙伴,而是半个太子。
越栾垂手发愣,镜中的自己也形容憔悴,我没想过瞒着。
要瞒什么呢她想不清。
但没关系,处置是由殿下处置,缘由自然也是殿下来想。
手中青丝纠结一处,如藤草,如乱麻,这辈子也别指望能梳笼清楚。
青卯又不再言语。
过不多时辰,各自熄灯。越栾睡在里侧,忽而想到一事,撑了身子问道:
青卯
青卯面朝外侧,月影当窗照着,连微微隆起的肩头也是沉默异常。
越栾知她性子,直道:我不拿闲话问你的——楼里有没有蛊毒提前发作的先例
没有。青卯嗡声道。
她旋即警觉起来,转过身:你怎么了
越栾抚着脖颈,当日情形历历在目,那杨快雪不知修了什么功夫,刀枪不入,卡住我喉头时,本已要死了,蛊毒骤然发作——虽说救我一命,到底古怪。
被褥一掀,脖间骤然伸来冰凉的五指,冰凌一般,越栾着实吓道:你干什么,青卯
青卯五指一顿,缓缓放了下去,……我看你伤得重不重。
好多了,越栾扬起下颌稍抚了抚,只是剩一点痕。
她脖颈处皮肉细润白白腻,隐隐能看清肤下游走的纤细筋脉,青红、绀紫,一道狰狞的红紫掐痕当中裂过,分明叫人怕极,却又移不开眼。
青卯细细看察一番,又闷声将被子一卷,转回去睡觉。
夤夜寂静,越栾睡意刚起,便听枕边道:蛊毒提前发作,致人神志不清,这才举止冲动异常——这样行么
越栾两眼已睁不开,问:什么
青卯道:我向殿下这样禀报,行么
行,都行的。她实在太困,又或者是果真不在意,含糊应了,彻底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