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解佩凌波人(一)
阴云黑沉,暴雨如注。
前一夜的雷雨毫无歇停之势,河道中泥沙奔泄,浩荡轰鸣,站在泽州槽口,天水接连高处,如黄龙搅散一般,肢骨从上游一气下灌,毫无人落脚之处。
更不用说河道疏浚。
崔岷一早披了蓑衣雨笠,前去漕口探问行运时辰。遍地是遇水即散的卷埽、柳辐,百余漕工一并站在在临河搭建的竹棚下,一片纷乱。
漕船这两日间是走不了了,崔岷捺下心焦,同帮中管事水手、帮丁、屯丁一阵告谢,推让着给了些饭食贴补银钱,请他们歇息一阵,待得天色好些,再说不迟。
再回客栈时,崔屿、梅家兄妹几人正围在桌前,开了早膳。
梅素觉问:我们现在动身走么
梅素眠清扫开一扇桌席,岷表哥,你早上吃了没有
崔岷满面倦容,笑笑,我们再多歇两日,我吃过了,你们不必管我。转身回了客房。
不多时,房门一阵响动,崔屿一双狐眼笑得狡黠,鼓着腮帮,缩手缩脚地钻进来。
六哥儿,拿桌子来。
他两手夹着三四个小碟,腋下又撑着两个,上头尽是早膳桌上的油糕、豆腐皮包子、太谷饼、盐豉小菜一类。
他放了东西,笑得讨好:六哥,你吃得少,早上又出去累着,再陪小弟多进些儿吧!
崔岷微微诧异,眼望他一双狐狸笑眼,直觉必另图谋,仍是拣了筷子,你今日这样有眼色
六哥这话说得,他在两膝上一拍,啧啧道:我们哪日不是兄友弟恭,这样见外
嘴里说着,却撑脸望着崔岷笑,一望就望到他吃完这餐。
崔岷擦了擦嘴,自觉快意不少,便问:说罢,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呀,崔屿贤惠地收了碗碟筷箸,就是问一嘴——
他低头凑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哥,你,那个那个,怎么说
崔岷也不自觉低声问:哪个
就是那个。
你直不直说
崔屿嗐地一拍大腿,声音更小:就是谈小姐和你……
崔岷皱眉斥道:胡闹的话不要乱说。
嘘,六哥,崔屿扯扯他的袖子,我口风很严谨得很!就连我爹问起,我都只说是个侠女路见不平而已,这两日,不论来客是谁,都帮你打点过去了——够体面吧
崔屿其人,虽说面上不慎着调,究竟行事严谨妥帖,除却嘴上实在要吓人一跳,又尤其中意要那一把纸扇显得风流纨绔,实则仔细计较起来,内里的核儿仍是拎得清明。
否则他根本不会撵在崔岷身边。
崔屿又压低了声儿,已是满脸堆笑:
好啦六哥,我谁都不说——你就跟我多说一点儿。
求你了六哥。
崔岷斜看他一眼,自己也额角发痛起来,无奈道:我要和你说什么
就是,就是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情
过去的事。
等于没说。崔屿抓耳挠腮,急得跺脚,又问,怎、怎么样了呢
没怎样。往后也没有往后了。
啊崔屿大惊失色,怎么,怎么就——没了
他太过惊诧,无意中正戳中崔岷心底,搅得一阵酸软。崔岷别开眼睛,慢慢道:
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意,一个要躲,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崔屿不再言语,实则心中震撼。
他捕风捉影,隐约猜得一点,既然说一个愿意一个不愿……
那位谈小姐拔剑上擂,如此义勇肝胆,这必然是愿意的那个了。
他六哥面如沉水,说及家中猫狗时的神情都俨然比提及那谈小姐时要松快愉悦很多——他自然是不愿的那个。
崔屿没能亲睹这位谈小姐的芳容,却仍记得当日进山西界前、断城岭下,一路香车宝驹,銮铃声动,想来也是芳华正盛。
为、为什么会不愿呢
崔屿自在徽州时便听父母提过这位堂兄,称之歹竹出好笋,其父崔湘虽说性子古怪刻薄,当年为了成亲,和家祠这边割袍断席,离了徽州。不料生出的儿子为人随和良善,又念即血亲旧情,常常来宗祠走动,屡屡破费,可谓撑足了面子。
只是持身过分严谨,到了如今的年纪,不说娶妻纳妾,就是连个通房也不曾收过。家里想着他上无父母,要替他寻冰人说亲事,他一一给退了,到底拂扫脸面情分。说得好些,是修养端方,说得促狭些,就是目高于顶,又或者有其余癖好了。
崔屿起先是不信的,可是、可是如果谈小姐那样的女子也不看在眼里……难道说……
尽管他向来不信饮食男女之事,必本循阴阳调和之道,只是时下流俗刻板,虽不曾宣之于口,到底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崔屿肃然起敬。
他拍一拍崔岷肩头,六哥,你自个珍重便好。小弟我不是个嚼人舌根的,你若有什么难处,小弟若有搭手处,也定然相帮。
崔岷见他神色郑重起来,虽有半分不解,到底有所动容,谢你有心,不过,这算不得什么事体,自然不用麻烦你。
崔屿深深点头。
是的,他们同根同源,是连着血缘的堂兄族弟,即便他崔屿天性豁达,百无禁忌,到底也是无法相帮的。
他长叹一气,心中千回百转。
有关情爱、有关男女、有关血缘亲疏、有关本心与伦常,果真是大道无言,天何言哉
崔岷觉他有异,转念一想,如越栾这样的人物,即便有面纱相掩,遥遥一望,也的确见之忘俗,微微惊诧道:
十弟,这么说,你也——
崔屿一身激灵:不不,六哥,我没有,我……我们不一样的。
话音刚落,门前笃笃一敲,梅素眠探头进来:岷表哥布政使衙门那边来了人通传,说要见你。
崔岷匆匆整衣相迎,来人他认得,是元子纶身边的传话笔吏,异常客气,在花厅站着,也不落座,见了他连连笑道:
崔老板,这大雨天行路不便,真是辛苦啦。
是什么事
漕船原定的今日出动,如今天公不美,无奈才停在码头,但督军的人偏挑今日来问罪,笔吏叹一口气,道:
我们元大人正帮您分说开解,请求延宕些时日。不过具体事宜,毕竟生疏。还需劳动崔老板,去省里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