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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解佩凌波人(三)
从衙门大堂下来的事后,暴雨犹然未歇,一片灰黄扬尘沾露濡湿雨,打得车马篷顶上声响迟滞。
崔岷照例依谈峰源的吩咐,等候在阶下,一通回丰和驿馆中去。元子纶、高长骊二人一路将谈峰源送下大堂,见了崔岷,破天荒笑了一笑:
崔老板,元子纶遥遥拱手:如今粮米的大事你我一通当在肩上,辅弼在谈大人左右,有什么主意,我们该多共商共量才是。
崔岷瞧了一眼谈峰源,见正是一副蔼善笑意,忙还礼道:草民幸蒙垂怜,大人们但有什么吩咐,一并发派了就是。
回丰和驿馆一路,雷声昏昏,阴云翳翳,车内但闻雨声。
谈峰源回了驿馆大堂,传了午膳,一并拉上崔岷、崔屿两个,面色喜气红润。
崔老板,你不在的这几日,我们商议出了一个法子,还需你去做,做成了,便是个两赢的体面,你肯不肯
崔岷打起兴致:这两天暴雨,年节不利,小人在那边正吃睡不稳的。不知大人有什么妙法
谈峰源轻轻一咳,招一招手,门前的衙吏既有眼色,上前去掩了门。
这样,你这运粮呢,左不过是需向督军府的关防边仓里交付了便是,将粮米从这里运去是缴,带足了银子,去辽州就地买米,可不也是缴么
异常耳熟的起头,崔岷心下咯噔一声,暗暗有不妙预感。
崔屿头回听闻,眼前一亮,大人说得不错!
谈峰源嗬嗬一笑,既是这样,如若先在辽州、潞州两处放了消息,扬言说要高价收米,使得市上商人尽去湖广……
他说得越多,崔岷袖下的手便攥得越紧。
谈峰源提出的这个法子,与他当夜向越栾提的,别无二致。
谈峰源年虽老迈,到底翰林出身,于记问一学上极为长足,一字一句,几乎都重叠在崔岷当夜与越栾的交谈里。
她……都告诉谈峰源了
只不过,当夜他们仍有一问搁置,即向辽州、潞州的商铺收米,当中肯牵线作保的人物尚无人选。
这一问,谈峰源可解。
至于保人,也不必劳烦你们去寻托求人,我去请布政使衙门向地方各处放债,以省里的名义说‘募捐军粮’,届时打官衙的牌子收粮,这样如何呢
自然,渠见白的面子是难伤的。而有省里的人来作保,这真是再周全不过的事体了,是么
崔岷不知何解。
只是交由商铺中介前头、和从官衙转接账面,诚然后面一个若堂官赏脸,真是再稳妥不过。只是他们需掏的银子,恐怕要更多。
米价流到市上,也更要高出几分。
崔岷一时游移,心中滋味古怪。
崔屿头次听说此法,思忖片刻,问:谈大人,我们还有一事不明,既是这样,当中损耗以及官兵买卖交付手段,是走市上铺子的手里,还是各位大人们照衙里的规制办事
自然是按衙门里的来了,谈峰源笑道,这于你们,不是更安心么这个当中定金交付、都是代你们走的藩台今年的粮米大账,再清晰不过啦,总好过你们私下里的往来,连个作保的公证也没有的!
其实这件事本就不必有他们思索的余地,谈峰源如是吩咐下来,必然是已有打点之处。回想今日元子纶等人做派,当中款曲暗合,必然已是早已做好了。
崔岷回过神来,心中各色味瓶,早已翻落遍地。仍敬陪笑道:
多谢谈大人替我等着想,此番路过山西,若无几位大人的脸面与恩情,小人们早已不知在哪一处荒山埋骨了。
各自恩谢两句,谈峰源亦心满意足,二人离了会室。崔二叔亦设了午膳,等了许久,忙将两人拉来。
崔屿盘腿上榻,将谈峰源的交代一一说了,崔二双眼登时一亮:
好,这好啊!既是这样,你我不但脑袋也保住了,却还能从中倒赚出去几笔钱。
不怎样好哇!要是这保人只管让我们自个去找商客、钱庄都无妨崔屿愁道:可是爹,这次生意是官衙牵头,要是论当中转运、收买、媒保,每一道路口都是从省里过路,比我们面对面钱货两讫的买卖麻烦许多,还不知要多花多少!
崔二叔细一思量,见崔岷一样沉默不语,心知这两小儿是一个心思了,嗐一摆手,提杯开解道:
孩儿,你们年纪太轻。和大人物打交道,最重一个‘舍得’,崔二叔道,这不是你们‘赔’出去的银子,反过来说,这是你们买来的情分。
谈大人如今任了山西巡抚,兼的是一个御史的职儿,圣上这便不是个长留的意思!他这一趟在山西,待不久的!
等他回去了,便又是陛下的人、又是太子的东宫少师,你们肯同他们这一边,又替他有了往来,这当中是何道理,还不明白么
且不说是亏是赚,便是赚了,也不该忘了几位大人的恩情才是。
崔岷笑笑,二叔教训的是,侄儿受教。
崔屿却眼眉梢儿一挑,嗓子也团尖了起来:
爹,怪道你从前能在浙江衙门做笔吏呢,大官!您晓得恩情,您会体察上意,于是这才恩恩谢谢地领了这趟倒霉差事!
崔二叔脸上一僵,你个现世宝的,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我们这一趟若不来,能搭得上这么一趟儿么!能赚的这样一比盐引么
有多少气运您也不说,要不是六哥想得早,我们如今该死在泽州外头了,两日暴雨一下,尸骨都冲得软烂烂的,撒泡狗屎狗尿一冲——
十弟,崔岷将他袖子一拽,吃饭呢。
各自一餐饭罢,崔岷折身从门前过时,但见对面一道紫影从廊下翩然绕过,不由步子稍顿。
越栾耳力眼力极好,听得脚步声,亦转头。真是极好的修养,四目撞见也不避不闪,隔着天井扬眉一笑。
他停步站住。
鬼使神差地,他想上去问。
可是,问什么
他难能忍住回应的冲动,扭头进了房门。
暴雨如注,经了一上午的谈话,此刻已是人倦马烦,崔岷尤其心燥,囫囵裹上被子睡去。
既然她在谈峰源手底下做事,是他说话不警醒,也没有留心在意。她又有什么不对
他忽觉分外狼狈。
他会说漂亮的道理、会冠冕堂皇的修辞,其实他远远不能认栽、远远不甘买定离手。
泽州的暴雨太大,极像钱塘夜潮汐起落,水潮汹涌,他的春宵梦中从来不肯放晴。
近傍晚时,雷声轰轰,崔岷猛然惊醒,榻间一片湿凉黏腻,正是狼狈时候,驿馆内的掌房来报,说有人来见。
是我家老爷,他明日想要宴请崔老板,那个朔海山庄弟子笑道,酒楼不远,就在丰和驿馆外百十步的路上,名字叫‘鸿远楼’,列位大人一定都听过的。
崔岷心下狐疑,将拜帖揭开,果真是张朔海山庄的请柬,如当日杨家亮出的金笺无二。
多谢渠老板,崔岷道,可还有什么别的客人
没有,那弟子又笑:来的只有我们老爷一人,要请的,也唯有崔老板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