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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解佩凌波人(四)
渠同海相邀,难能叫人等闲视之。
灯烛下,梅素眠将金笺凑在火苗上焰,上下反复熏烧,试图析出一丁点毒水。
然而没有。
崔岷轻轻叹一口气,素眠,不必看了。
梅素觉抱剑在侧,已沉思良久,表哥,这人先前在城外就想杀你,如今再邀,还是不去的好。
崔岷道:这个倒无妨。
你别太聪明了,梅素眠摇头道:现在才杀,有什么用
如今他们,已经同巡抚雁衙门搭上了线条,叶琪、谈峰源几位钦差就在眼皮子底下。
除非是崔岷是夜中出恭意外摔死,又或者吃饭时噎死了,否则这样一口备用大锅好端端砸了,几个衙门都会急上的。
梅素眠问:岷表哥,渠同海请你,你和谈大人说了么
崔岷摇头:尚未。
那,梅素眠犹豫一番,谈小姐呢她、她如果跟着的话……
崔岷皱眉,和她说什么你们不要乱讲话。
岷表哥,我绝不是多心!
梅素眠鬼鬼祟祟道:你昨儿在房里睡了一下午,谈小姐也在大堂里坐了一下午,向上看了三眼。
呸!梅素觉早不耐她小女儿情愁心肠许久,成日无事生非,极其可厌,她怎么在那儿坐着还不是你缠她下棋一下几个时辰,偶尔一仰脖子,这又算什么稀奇事了只你多心!
梅素觉誓死捍卫崔岷的清白,绝无传闹闺中绯闻的潜质,照这样说,我看你坐在那,仰头就连八九次也不止,难道你也是喜欢岷表哥么
梅素眠被说得愣了,霎然傻在那里,她性子虽跳,究竟是个自小养得极规矩的姑娘家,头一回遭这这样编排,要怎样骂、怎样驳,全然不知道了,你、你说的什么话!
崔岷也正色道:素觉,大庭广众,你这玩笑太过了。
梅素眠愤然拂袖,扭身就回房间走去:我这就写信,我要和爹妈说去!
对不起、对不起还不行么梅素觉悻悻跟上,连赔不是,你别写,我要死的——
崔岷倚廊站着,手里捏着金笺展开又合上。丰和驿馆是个掏心四合的构造,中央大堂天光四合,倾檐斜角,几张空荡荡的桌台刚打了蜡,油光、洁净宛如肉皮。
并没有人会等他。
次日难能雨歇,却仍不放晴,天色阴阴冥冥。
鸿远楼格局朗阔,只是人烟稀疏异常。
渠同海竟并未设包间,只在二楼连廊之下单置一小桌,隔着轻荡荡的帘外天光,桌上只摆上三四盘素餐饭,不甚奢靡。
崔岷四下一望,空无一人。
鸿远楼也是渠庄主的宝处所在
渠同海笑道:我请崔老板议事,自然要找一个方便处所。如今年头,在外能吃得上粮米的尚无多少,何况楼里馆里,饮酒啖肉这里自然是没人了。
桌上一盘鲈鱼、一碟莼羹、菱菜、又是一盆子干丝腐竹,尽是南省惯见小菜。崔岷道:
客随主便,来山西这么些日子,倒难能见到这些菜色,渠庄主有心了。
见白他娘是苏州人,在日之时只好这口,着实难养,连带将我的口味也撇去了那边。不过他们那边是吴地,和徽州、新安一带倒还有些不同。
渠同海一身,身长貌伟,举刀用箸,实则是一副斯文做派。单单不论别的,只是对面饮酒谈吃,倒也的确是个深默可亲的长者。
崔岷不急,落座下来,由着他的话头一气胡天侃地。近杯盘狼藉之时,渠同海问:
崔老板,你起先和谈大人说你并无家眷、了无牵挂之时,是真心,还是逢迎
崔岷道,这都是有证可查的事情,哪里能作伪
渠同海道:可是你也该知道的,有些事,不是你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能轻易了解的,一个人头,值不上什么的。
崔岷放下筷子,渠庄主不妨直说了吧,要我做什么
好,渠同海点一点头,直说的便是——想请崔老板将手头米粮签转给我。
崔岷笑:这次不先杀了我,然后就地取占了么
当时的事,崔老板若是想要赔个不是,或奚落渠某,这都容易办到,渠同海料他是孩子心性,笑道,不过既是办差,还是不要置气的好。
崔老板,你承办这趟输运起先,一定在想如今前线缺的是粮,关口一定在粮上,因此便想着不论怎样,总之将潞州、辽州两地囤粮足够,再有别的也不是你的事情了,是不是
崔岷闻言微微正色,这怎么说
渠同海道:粮食不够,军饷难给,这掉的是藩台的脑袋,是粮道官儿的脑袋,可是举国上下,东南西北,可不止长了军队这一张会吃饭的嘴,他向天上微微一指,今年粮米大减,山西布政使的税收一落千丈,偏上头在宫里的人却又承了尚宫、仪礼的采办,这也是一样的开销。
前线的不能缩食,谁又敢叫宫里的去俭省呢督军府次次来催,期限既是前线的期限,也是宫里的期限。
这却不对,崔岷驳道,宫中用度,自是内廷的账、工部的账,和山西地方上的怎能乱并在一处
渠同海微微一笑,道理上说,是不能。但一个督军府有多少定国公的人——裙带之间的账,本就是一团糟麻。
崔岷一默不语。
因此,渠同海徐徐道:在我这头、藩台这头、督军这头,最要紧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粮食换得盐引。盐引需到自己人手里,银子才在自己人手里,这才有得缝缝补补、供上补下。
崔岷心中掂量一番,有些心惊,却仍有一漏处:可元子纶为什么又不急着粮米兑现昨日督军前来,分明争着要延宕时日。
这就是各衙门自己的盘算了,银子层层交上去,过筛子一般,总有损耗,上面的应付足了,余下的便是自家人瓜分。
你若轻轻松松就去了辽州,那么截了大头的便在督军府;而你多在泽州逗留,再依着谈峰源和你说的‘主意’,翻炒银两、两地粮米倒换,他一个布政使衙门牵媒作保,便截了大头。
他元子纶昨日护你,又有什么反常呢
不知何时,无声的雨丝又飘落而下,绵绵霏霏,二楼廊檐未封,飞入几滴到渠同海杯中,他一饮而尽,长髯上犹然挂着两滴残酒。
听得难懂罢朔海山庄,这十六年做的便是这些事情。
崔岷来时料想过,渠同海要怎样编排说辞,要怎样机锋逼迫。
可全不必那样麻烦,只需将这当中关窍一五一十地摊开,就足以叫人顿生退意。
如果他崔岷执意要拿这趟盐引,那么只能兑得一地血水。
可若他无功而返,当中耗费人马、车程脚力、此后朝廷治罪,也是前景凄凉,不过一条命在。
他崔岷既不想死,也不想穷。
渠庄主,他面上并无声色:我这一趟粮运差事还跟着朝中御史,要轻易转托他人,恐怕不易。
这大可放心,渠同海道:只需崔老板点了这个头,当中关节如何打点,山西上下必是举力相帮。
崔岷道:渠老板说的这个山西上下,也包括了谈大人和叶大人么
崔老板倒是有情有义之辈,渠同海不料他油盐不进,不过性命当前,即便他二人是天子巡差,这帮人也未必忌惮他们——又或者崔老板仍旧觉得,这粮米能好好运去关防,再给你兑成盐引、平平安安回应天去
崔岷不语。
那便这样,他再加一码,待这一趟年景过后,朔海山庄在边境的商屯万顷,也一样是崔老板的飞地。
崔岷摇头:可是北边的鞑子一旦灭了。这边境千顷万顷的屯田,究竟也难为其用。
渠同海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北边的鞑子,你我有生之年,恐怕都是灭不尽的。
为什么
渠同海不知如何解释,小崔老板,你不若早些听一句劝,不要出来做生意了。
这话我从小就开始听,早已习惯了。
崔岷道,您是说,定国公一支如今全靠军功立业,一旦边境安宁,便是兔死狗烹之时,因此,必不会杀绝,是么——
我并非不知,他神色淡漠异常,只是有些不信,渠大侠发迹于漠北战场,有定国安邦之功,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绝顶人物,如今竟也说得出这样钻营工巧的话。
世人所说英雄垂老,原也未必在暮年之时。
说罢起身拱手,告辞了。
他语气并不怎样急切,神色中轻薄、轻易的鄙夷转瞬划过,如银钩暗箭,将渠同海划得生疼,待回过神来,胸中莫名怒火急攻,霍地起身,我当年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一步上前,提拳便要揪崔岷的衣领。
爹!
一道白影自斜刺里飞电般窜来,死死挡在二人中间,望向渠同海,已然两眼通红。
孩儿,你……渠同海大惊失色,你怎会在这里
渠见白不答,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爹,你和崔大哥说的……是骗他的,对不对
渠同海猛抬头怒视崔岷:是你是你叫他过来的!
爹!你回我的话!
崔岷垂眼整了整衣襟,再一揖,转身出了鸿远楼大门。
雨丝已愈发急切,路上四处是收歇的摊贩、避雨行人。这样的天气从来是不辨晨昏,又恰在饥馑之年,灰檐灰瓦,混同人间所有老病死伤,一同摊在官衙跟前。
他抬手遮了遮雨水,好歹聊胜于无。
但他没有走出几步。
崔相公。
官道边一株高柳,下面亭亭脉脉,风中静立着一袭紫衣、一柄斜伞。
越栾招手一笑,提裙走来,你没有带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