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解佩凌波人(终)
崔岷站在原处,心头怦然一震,张一张嘴,情知此时应当回话,可横平竖直的礼数规矩砸落地上,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越栾已撑伞盈盈走来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竟然带了两把伞,把怀里另抱着的一柄,递给了他。
多谢。他欲言又止,望一眼她的伞沿,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纸伞撑开。
这样并行,两人之间通风极好,还能再站下两人。
你怎么来了崔岷忍不住问。
我听楼下掌柜的说渠同海请你喝酒去了,她越出他半个肩位,手里转着伞柄,怕你给灌醉了。
此时烟雨霏霏,路上尽是避雨人,沿街摊贩或卷了竹篾灯棚奔走回去,或支开油布篷顶,雨水漫在石砖里,每一寸灰、每一寸泥都暄软地膨发,崔岷道:我醉不了的。
是么。
越栾莞尔一笑——这是崔岷的臆想。一伞相隔,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唇,但听凭话音,他莫名觉得这句话,说这句话的人一定在笑,此情此景,越栾一定在笑。崔岷无端又想,越栾一定在笑。
越栾似有心事,绢布绣鞋在石板上一踏、一踏,再不言语。
她的伞面绘着一枝没骨芰荷,青茎黄蕊,淡红的花瓣,下头恰好露出玲珑一角的颌骨,鬓边辫发垂拂,仔细编入了两串珊瑚。
不知她在雨里站了多久,发梢已微微濡湿,颜色更是鸦黑,一丝一缕,延伸入暗紫的中衣领襟,衬着一小段雪白的颈项肌肤。
冷风吹雨,崔岷忽觉自己海口夸大了,刚从渠同海那里出来,怒气、酒气未等他自行派遣,却偏偏撞上了一个最不能坦然相告的人。
他很难不醉。
崔老板。描着芰荷伞沿微微一倾,她停住步子,伞沿下露出半边青黑的眼睛。
那法子是元子纶想出来的,我没有和谈大人提过。十六年前山西也有过一次粮荒,是渠同海如法炮制,两地倒差粮价,摆过去的。你不在这两日,他们已商议过了一轮。
我……
崔岷不料她突然解释这个,心中尴尬,想抬手要去摸鼻子,伸到一半,忽而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将她伞沿轻轻一抬。
这双青黝黝的眼睛在雨里坦荡无疑。
崔岷忽然无可奈何,只能说:我没有问你这个。你……也不必和我解释的。
是吗越栾笑笑,他一定是会错了意,竟觉得她恃宠而骄,我以为崔老板会误会我嘴风不严,一直心生怨怼呢。
越栾转过身向前走,步子轻快,手里转着伞柄,纤长的竹木滚过掌心,却沁出一点薄汗。
不必和他解释。
她当然知道不必来解释。
包括今日送伞、昨日下棋都是全无必要的。
可是这世上怎有这样多不必要的事离开京城的每一步,她都在想,这是不必要的一步、那也是不必要的一步。
接连两日,青卯和她寸步不离,和她说谈峰源、说叶琪、说藩台衙门、又让她查阅朔海山庄的情报,密不透风,要把她不必要的空隙填满。
可一旦觉察到心神的游移,多年来的例行公事就变得怪异、令人生疑,于是喉颈异常紧迫、窒息。
像一条鱼,突然死于溺水。
青卯给她号脉,说她的蛊毒又发作了。
越栾。崔岷忽然道。
她回身,神色清明如常,怎么了
可是崔岷的神色复杂起来,我是怎样想的,难道你在意么
早在滇西的时候,她就会凭相观人,譬如崔岷的表字是崇玉,这便是很贴切的起法,她一早便想这样眉目端定、朗秀分明,必然不是个坏人。只是她如今不喜欢他的眼睛,黑沉沉,像水。
是水,就可以把她淹死。
这是自然,她自然老熟地将重点拨到另一端:人生在世,别人是怎样的想法,总是不能不在意的。谈大人的想法、渠同海的想法,崔老板难道不在意——
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崔岷站定了,罕见地打断她。从她惊诧的眼睛里,他看到自己有些落魄的倒影。
他不是死缠烂打、明知故犯的人。
他知道这样的事和做买卖不同,他不指望事事抛出去都能落一个响。
更不敢奢望她能点头、她也向前走上一步。
可是——是他卑鄙无耻,是他曲解她似是而非的流露、牵引,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话头。是她有意叫人心猿意马,却不留把柄。以至于谁都不能问她的罪——哪怕在心中怨怼,也只能自疚。
阴毒之至。
雨势渐渐大了,丰和驿馆仅在百步之外,但谁都没有再挪动一步。
崔岷紧紧捏着伞柄,指骨强硬地抵在竹骨上,似乎皮肉已经削了,贴得生疼。
雨水落在伞面上的雨声嘈嘈切切,像千万张嘴,人言沸腾,一切都荒唐可笑起来——
鸿远楼离驿馆不远,雨势也并不大,他哪里就缺这把伞
即便缺伞,崔屿可以送、梅素觉也可以来送、梅素眠也可以来送。
谈大人的养女,是他的什么人
他高兴与不高兴、误会与不误会,她的侍女可以来解释、梅素眠也可以从中递话,珍重芳姿的闺中小姐,哪里要亲自跨出大门
那么多隐晦的言语机锋,在别人嘴里可以听懂,在他这里就不懂了
她懂,她都懂。否则不会既要逾矩越礼,又要慢悠悠、极尽优雅地装聋、扮傻。
为什么要装作不懂
为什么要装作不懂
他心中如此想着,冲口而出,竟就问了出来。如此形销骨立,头顶的伞面岌岌可危,在风掀雨打里,两个人都异常狼狈。
越栾脸色霎然苍白,似乎想扯他的袖子,但又缩回手来,仓促辩道:
我真的……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听若惘闻,盯着她,在她脸上寻找被人看穿的心虚破绽。
每找到一处,他的心就撕开一刀。
最可笑的是,他却又想,这样皎洁惊心的一张脸,是生来就要让人烧死一百次的,心中一时荒腔走板:
或许是他错了。他就该再蠢笨一些,叫她不必骗得这样辛苦、也不必撕破得如此仓促。
越栾两眼垂下,神色中是难言的哀戚,声音极低:你不要逼我,我……再想想,好么
他哑笑着一拂手,算啦,我没有逼过你。
雨水既白且密,时入黄昏,他转身向灯火零星初上的驿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