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沾繁霜而至曙(一)
烛台倾斜,青卯冷冷地执着铜柄,照着越栾宽衣解带,裸露出雪白的胳臂、肩头。
离心蛊发作的时候,掌根处有一道蛛丝粗细的红线,向心生发,如今萎顿在这一截伶俜锁骨上,分外妖冶。
等到这段红线如蜈蚣、蚯蚓一般,生长到心端,人就是不疯魔,也将死了。
嘶。
烛油干脆地滴在她的锁骨上。
青卯,你也不拿得小心一些!越栾怪道,急急拢上衣角去擦。青卯不语,转身走回灯台,将蜡烛归置原位,冷冷道:
等回了宫里,我总不能将什么都怪道蛊毒上。
越栾明白她的意思,默然一笑,你要怎样禀报殿下,那都是你理所当为,权责所在,难能推诿,你不必顾忌我。
青卯道:既然人人都知道在点鹊楼当差,都有各自的‘理所当为’,为什么你不是
越栾一怔,我来这里许久,明明事事都办的妥帖,怎么就做过什么不当为的了
青卯被她问住,又是一阵闷闷不响,道:我只是提醒……凡事小心做过了界限。
那自然不会的。
越栾将衣衫拢好,我晓得惜命,真捅出来了什么勾当,殿下第一个砍的就是我的脑袋。
青卯却不应这话,半晌道:蛊毒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你这两日抽空去解了吧。
越栾放下袖子,一叹,再歇歇吧,省里如今这样,我不敢走。
点鹊楼的行寮遍布天下二十四处,如今在泽州外郭,断成岭下亦有一处粮油马帮,可从他们那里取定神散。
窗外的天色晦暗不明,雨水在窗棂上吹得呼呼有声,越栾在桌上扣指,思忖道:这两日他们应该要去潞州谈米价,等得他们动身,我再走。
两日,崔岷都再未见过越栾。
去辽州、潞州接洽商铺是须得规划时日,崔岷一早起来,不料门前谈峰源的车驾已然不见。走到驿馆下堂,便见几个长随小厮,口鼻下蒙掩蒜水蘸条,正皱着眉头墩地。
崔岷讶道:几位兄弟,今日洒扫怎么多出这许多讲究
一人叹息道:衙门才得了消息,泽州漕河下游那边闹了瘟灾,满城戒严!谈大人天不亮便走了,元大人正和六个部房交代清疫事宜,恐怕一时半会难见呢!
听得一个瘟字,众人俱是色变。
梅素眠面色如土,立时要哭了。岷表哥,人祸就算了,怎么天灾也来了!
所谓瘟,常说认为是非时之气,正不干邪,故而生毒。人间朝代千年,不论如何明君盛世,但凡沾上这个,那真真是百般全无办法,非是戾气鬼煞,不能相镇。
崔岷依稀记得幼时听人说嘴,邻省的村子但凡查处一个犯瘟,整条街都需烧了。
更不消说军旅粮队,如今北边战事,恐怕更是个麻烦。
他思忖片刻,起身向崔屿道:尽早些去和大家吩咐,能回去的,便先回去了吧。
崔屿面色犯难,但只不语。
崔岷又向梅素觉道:你们也是,快快请那一班武林兄弟,早些收拾回了杭州。
梅素觉瞪一瞪眼,表哥,你不走么
崔岷道:我契书都签了,叶大人还在身边看着,留在这里大不了是一个死,一走了之又是一个生不如死,这有什么可躲的
崔屿、梅素眠、素觉三人面面相觑一阵,忽而道:
不行,没有这个道理。
崔岷看着他油盐不进的脸,忽而苦笑:好表弟,求求你们走了罢!你们爹娘都在孤山那头,本来随我这趟过来就寻了不少晦气,你们要是再出个三长两短,表哥我天煞孤星、刑克六亲的名头就锤死了。
梅素眠肃然静想,忽而灵光乍泄:这样,表哥,你装死。我们把你带出城去。
我死了这事儿也结不了!
他们几人正在分解,门外车马车辕玲玲作响,两顶青油小车并着一干仪仗停在门前,谈峰源、叶琪、并省里几个大员竟都回来了。
众人头挤着头,堆在二楼偷着看,霎然都不再做声。但见他们个个进来,面上霜寒三尺,厚得刮不下来。
不多时,谈峰源身边的笔吏来报,请崔岷、崔二叔一同过去,叶琪、元子纶一并都在。
他二人将将整冠在外间站定了,足边便飞来了一只碎茶盏字。
他娘的个方宥!
高长骊气急败坏,劈手摔了一只茶碗,大骂道:封城这种事,不该是布政使衙门作主督军府掺和什么!
封城二字一出,崔岷简直心惊肉跳。
另一声音更淡然些,是元子纶:他们当然做不了主,所以,这不是还问了内阁、叫圣上做了主的么
疫病的苗头不过两日,督军府那边便已得了消息。立时便称历来军中以疫病为大患,今两县失守,军中人心惨酷,实宜封闭泽州,严令进出、阻断货流,以绝疫病之根系。
简言之,他们不要从泽州过路的粮了。
崔二叔眼前一黑,小声问崔岷,不是……他们不是说前线缺粮么怎么就,不要了
崔岷亦低声道:看来也不怎么紧缺……
内堂上,元子纶亦是恨得牙痒,如此一来,什么两地米价反倒,全部白搭,眼角一撇,却见叶琪倚在上首,竟像是要睡了,酸道:
叶大人,你们的差事倒不急了罢
叶琪笑眼应声:是,既然不运了,便可暂歇一阵子。
谈峰源捻须问道:可这样一拖再拖,前线的粮饷究竟要怎样运呢
这又戳及元子纶一处痛点,已改从外地令择人招募了,从河北邻境过来,可解一时燃眉之需,至于崔老板如今尚挺住在湖广的两队,也已有官军递话,改送河北。
重新改派,再就中打点,届时又是对崔岷一般的麻烦!
元大人,这你气什么叶琪笑道:重新改派的那位行商,似是祖籍就在晋中,多年流浪在外,你去找渠同海问问,没准这位肯听话些,岂不更好
元子纶果然面色稍霁,叶大人何处得的消息
叶琪呵呵笑道,山西境况复杂,我一早便已修书圣上,将这里难处一一禀报了,事关边防,内阁很快便拟下来了。
崔二叔暗自火气上涌,小声咬耳朵:嫌我们不乖了,要换个听话的来!那我们承兑的那些个盐引,就当水漂给打了!
崔岷眉宇深锁。
盐引固然是个大亏损,可他仍觉当中另有玄机。
这一番通禀内阁,上传下达,简直再完满不过——督抚一列已承上意、藩台的人也有了乖觉听话的新打手、谈峰源尽力办了粮差也无可指摘。
可战事恰如渠同海所说,必定是打不完的!
因此哪怕最后险胜,当中几回败退,也必然是要拉几个人头出来定罪。
可是三个衙门各自都完满,人人职责守尽,谁来担这个干系!
他隐觉不安。
笔吏转到外厅,笑向崔岷一礼,二位老板,几位大人请见。
崔岷与二叔一并打了帘子,跪在堂下。
谈峰源笑意和蔼,眼望着崔岷,甚是慈祥,将方才谈话略一交代,便道:
小崔老板,你们远从南省过来,原也是为盐引之利,商旅生计,实属不易。如今此事换人解递,究竟也是亏损了你们这一路辛苦,我与叶大人商量了个法子——
他又向叶琪一笑,崔老板,你的粮食便解在泽州,我们照旧请边防那边,把盐引给你们,你看如何
崔二叔眼前一亮,方要谢恩,却见崔岷默然不响,便生生吞了话头。
多谢大人体谅,崔岷不慌不忙一叩首,那么等叶大人签了小人这趟办差的凭条,我们便走。
叶琪呵呵一笑,这个你放心,我一定留个手证给你,就写你已将粮饷运至辽州,保你兑盐时不错的。
大人误会,崔岷道,小人从未将粮饷亲自运到地方,如此欺君重罪,小人万不敢当。
叶琪眉梢一扬。
小人想请叶大人公章加盖,将方才谈大人的打算条陈清楚,以证粮食解到泽州太仓后,小人此行便以完满罢了。
崔老板,元子纶吹了吹茶水浮沫,时下大疫,人人自危,谈大人和叶大人还顾忌着你们生意盈亏,已是尤为不易了。
崔岷面不改色,叶大人留下书证笔录,小人便即刻归程。
小崔老板也是个谨慎人物,叶琪捻须笑道:这样的事,我们还能诬陷你的不成
小人不敢,崔岷再一叩首,仍不动作,小人平头商贾,不过能尽一些匹夫之责。然而战事毕竟非同小可,即便些许匹夫之罪,小人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崔二叔渐渐回过味儿来,登时一身冷汗,一同叩首下去。
两位老板,倒真是一片公忠体国的热肠,谈峰源叹息,不过如今天潮,粮米积压易馊坏,城中大疫,二位执意要留,便万事小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