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沾繁霜而至曙(二)
崔岷将其余人一概送到泽州城口。
北地春迟,驿道两边的茸草将将生发,风大沙大。若是在应天,想来树叶早就青了。
梅素眠红着眼眶,攥着车帘盯着崔岷看,半晌轻轻喊道:岷表哥。
崔岷回过身来,望着她颇觉好笑,走来道:怎么了哭丧似的。
可事已至此,要说什么、该说什么,都猜得到。他默然不响半晌,还是一笑,代我向舅舅问安。
梅素觉亦垂头不语,半晌道:你自己回来问,我们不代。
你代我问一次,我回来再问一次,崔岷在他肩上一掸,你们都别多心!
这天像极了爹娘死时两边亲戚来吊唁那日,前厅里人来人往,招待完娘舅家的,又还有叔伯堂亲戚。
二叔崔沅年纪和崔三仿佛,当年崔岷的娘在世时,时常说他爹有个堂弟,相貌和他最肖似。
崔岷小时见他不多,也不知这肖似能有几分,崔湘去后,偶然回徽州一见,方才明白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行礼多,且重,崔岷一声不吭,慢慢跟在后头帮着装运。
崔沅一回头,欲言又止,岷儿,不用你搬。
没多少物件。崔岷笑笑,二人并肩无声,走了一段。
二叔,崔岷忽道:我家崔三管家尚在湖广那一路,你们若是碰见他了,便说苕隐轩往后凭他处置。我爹临终前忘了给他结工钱,他早些年一直念在嘴上。你们说庄子就给他了,往后认儿子认女儿,送终养老,只能叫他自个操心了。
他言语口吻,托付后事一般,崔沅到底心中凄然,半晌长叹一声:
岷儿,你多保重。
什么保不保重的,崔岷浑不在意:我是来办差事的,在谈大人手下住着,疫病再重也病不到衙门里的,哪里会出什么纰漏
这实则是半句假话,三万石粮米犹在官仓不错,他眼下仍住在丰和驿馆不错。
可从河北来的新粮商很快就会过来,叶琪便有了新的指使,谈峰源也有新人需接洽,丰和驿馆到底不是他能长歇的地方。
日照西山,他站在城门下,将众人一一看到远了、小了、尽了,直到个个走在天边,寻不见一点影子,便慢慢回身,要去牵马。
但马不见了。
四下无人,崔岷打了个呼哨。
马是当年在滇西时他送给越栾的那匹,叫小桃枝,后来它的女主人跑了,去京里做了官家小姐,有了凤仪龙辇的车驾,就把它弃了。
马不是名贵的好马。它的女主人走后,小桃枝这个名字谁念都不对味,酸唧唧的,拗口。他自顾着叫了段时日,还是改了,从此一直叫它小桃。
暮色四合,悠长的呼哨落在城道上,没有应答,城楼上角声清越,四处张罗防疫,遍地烧艾草的炙烤味。
小桃!
他索性喊了名字。
咴儿咴儿——
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马嘶,异常艰难、含糊,小桃跑了出来,嘴里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崔岷定睛一看,脚步迟疑一拖,不敢相认,旋即疾步上前。
小桃死死咬着齿关缝儿里的衣襟,越栾的身子又薄又瘪,半身瘫软,只如一张浸了水的皮,早已神智全无。
小桃,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马当然是不会回答的。不容多想,他脱了外衣,将人包住。
越栾已经许久没将蛊毒拖延至七天,通常这时才服药,效果都不是立竿见影。
第一次服离心蛊的时候她八岁,虞伯南说本应在她六岁刚进楼里时就该用的,但她那时身子太差,便给她延了两年。
这是对聪明、听话的好兵士的优待。
像修士受仙人摩顶之礼一样,她虔诚地吞下那一枚殷红的虫卵。
和传闻中的鸩酒一样,滋味甜美,舌面滚过,依稀触碰到卵鞘下的血液充盈、柔软的虫,这只是一颗不能咬嚼的石榴。
他们一起共生了很多年。
发作的第一天她全无感觉,洋洋得意地去虞伯南殿前汇报。
第二、三天她说有些痒,只是使刀不能用力,其余没有异常。
第五天她躲在床下,看着手腕隆肿起鸡子大的肉泡,皮肉撑得透明,夜半时能听见咕哝咕哝的蛊虫繁殖、进食的响动。
第六天所有人都没有找到她。
第七天她已被阴曹收监,十殿阎王判她去当鬼差,在她的琵琶骨上钩穿铁链,行菹醢之刑的判官把她捣碎、炮烙,盐油激香,分食给体内一万个虫母。
熬过这一关,她成了百死不灭之身,拖着刀从十八层地狱一个个走过去,第一间拔人口舌,第二间剪人十指,第三间人人高挂树上,铁刺穿脊……
被人捆住、灌下汤药后,她睁开眼睛,五脏六腑沸反盈天,滚水煎煮过一般!
所有人说她真是好野的刀、好野的腿脚,十个男人也拉不住,照着殿下就砍了三刀。
于是她不敢痛了,要去文华殿外请罪。
她是个养不熟的小畜生,是前世在西华门外扣墙皮吃的狗,可她毕竟不如狗,她不能看家护院,剥皮剔肉也剩不下两斤架子,狗肉馆不收。
但虞伯南是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他效法释迦牟尼以身饲虎,挨了她三刀依然慈悲在怀,带病迎风,轻轻赦免了她的罪过。
与之相应,吃了佛肉的毒虎须皈依大乘佛法。
可是至今,燕朝上下的四百八十座佛寺里,都没有一座虎形的菩萨相。
越栾,越栾
你先松口,好么
有人拍她的脸,下手不重,像怕她疼;但他自己被咬得疼,因此拍得又急又快。
一睁眼,嘴里叼着崔岷的手臂。
她一口吐了出来,嚯啷起身,又惊又疑地瞪着他。
月影灰微,这里又不知道是哪个客栈,她又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崔岷。
崔岷静静看她一晌,脸色苍白,额发上湿汗尚在,望他的眼神犹疑躲闪,叫人无法诘问。
他起身,在床帐外搁了一盏水,另找了张椅子背身坐下。
越栾难堪得不知如何说话,喝了水,微微有豆蔻、甘草的甜味,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泽州封城的消息突如其来,打了所有人措手不及。她的蛊毒经不住拖延了,于是她立时动身寻药。
跑回城内时,药效未全然作用,加之精疲力竭,于是她就近找了处巷子休歇。
是谁谁找到她的!
越栾心如死灰,发觉自己两辈子绝少丢人现眼,但次次都能给崔岷撞到。
孽障。
她咽了咽嗓子,干声搭话:这两日疫病厉害,城也要封了,你怎么还不走
崔岷道:你把我的马骑走了。
我赔给你。
找到了。
哦。那很好。
又是无话。
自从上次一别,他俩几日里面也不曾见过,如今又处一室,房中静得极尴尬。
默了半晌,崔岷忽而问道:他们……是给你下过药么
越栾矢口否认,没有。
和我说话一定不能有半句真的么。
一个人频繁数次举止怪异,气息紊乱,唇色发紫——傻子都会看出不对劲。
这……,越栾硬着头皮笑,就是让人听话些的东西,也不算药。
是虫子,和药还是不一样的。
崔岷也笑了一声,果然是好踏实的日子。
越栾不料他还记着,一时觉得气闷汗热,横眼一望,却见两扇小牗悠悠开着,是她自己的缘故。
她想逃离这是非之地,多谢你,我该回谈大人那里了。
你回不去了。
崔岷道,我把你劫回应天,谈峰源问起,我就说你不听话,已经死了。
这自然是句假话,可她鬼使神差,稍一设想若自己果真死了——那似乎也很好。
竹风当窗吹入,从她裸露在外的脚趾上流滑而过,不知崔岷从哪找来的客栈,竟比丰和驿馆的床榻更舒服。
越栾躺下,闭眼道:
你怎么总说带我回应天,做什么呢
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不知道我爱做什么。
那就什么也不做,崔岷不以为意,想一出算一出,不想做便整日睡觉。醒了就习武、莳花弄草、做生意、念书学艺、参禅打坐,都行。你爱和我来往就来往,做夫妻、兄妹、朋友,怎么都可以,或者三个都做,我也答应。若是你不爱和我来往呢,直说也无妨,我绝不叨扰。不过你最爱的应当是练剑,那就去练剑——
我用的是刀。
差不多,你开宗立派,辟一个‘扇巴掌大法’都行。届时要是想名扬天下,我也给你设道场,开擂台,比渠同海这个做得更漂亮。要是你嫌麻烦,不想自己动手打,我就找一百个好汉,各给黄金百两,叫他们满天下去传:越大侠是当今天下第一,那把刀——叫什么名字先就叫铁刀吧——那把铁刀也是天下第一宝刀,铁刀一出,谁与争锋要是有人不服,你爱自己教训就自己去,懒得应付呢,我就找人把他打服,然后说‘连我都打不过,你打什么越大侠的铁刀’……
他起先闷气,后来越说越浑得没边,口条也顺,越栾忍不住一面想一面笑,那情境便画儿似的长出来了,色彩明丽,线条稚拙,她与崔岷短手短脚,假人一般,彩俑戏一般。
却转念一想,这样好的景,那便一定是假的。鼻头微微发酸:
那你爱做什么呢
我吗崔岷抬头,望着窗外树影有些发痴,半晌静静道:
我就看人,做生意无非就是天天看人。若是外面的人看累了,就看看我徽州的叔伯家、看看我孤山的娘舅家,年节祭祀,和三叔再去看我爹娘、看阿岫的牌位。也不必他们说什么,也不必他们待我怎样,只消他们尚在,我便有根有须。
在应天一直住着,也许过了很久,你会允许我日日看你,又或者你一眼也不愿看我。那也没有关系,江南可看的很多,桃花、柳叶、燕子、金字佛书、湖石碑帖,这些不论怎样,总归不会要人命的。有一句诗,‘游人只合江南老’,长长久久住下去,只要人人平安,各自老和一起老也没有分别。
他絮絮说罢,仿若做了个玻璃似的梦,漂亮得那么工凿,在泽州的地上一摔,立刻就成了齑粉。
身后的越栾没了声音,他轻声喊,她不应。回身一看,却见她已坐直了,举腕捂着眼睛,语带哭腔:
你,你总是逼我——你不知道我多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