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沾繁霜而至曙(终)
这是崔岷万万不曾料到的说法。
他不知这一个怕字当怎么说起。
眼泪落得急了,就连成断线、银针,从越栾脸上,胡乱掉在袖口、膝头,像是攥住他的心不肯松手,无止无休地敲落午钉,漫出深深浅浅的苦涩水渍。崔岷手足无措,几次伸手,终于还是收回,半蹲在地上,仰头轻声问:我……哪里吓着你了你说给我听,往后我一定不再犯。
越栾一味摇头,算了——崔岷——算了,我是你什么人我说的话又有多少斤两凭什么叫你惦记、叫你改
崔岷两手僵在她的肩头,不停落,也不抽开。
你不懂,你都不懂,越栾抬手,一下下抹着眼睛,你这个人,看着对谁都好声好气,实则心硬得很,一旦谁来撞着一处晦气,你从此就在心眼里把这人看死了,这辈子都要和他了断。
崔岷大惊,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越栾指摘道:你的好恶太严苛,一是一,二是二,谁喜欢你都要小心应对。索性和你说了,我和你料想得半点也不一样!什么去京城,我根本不是被骗拐去的,我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去哪,我知道我是鹰犬、是走狗……我就是一个嗜血暴戾的人,我就爱来这样的地方!你总觉得我有苦衷、我迫不得已,干什么世上没有什么好人的,我更不是好人!
她越说越痛,好像手持匕首,将自己一层层剖断,血水肠肚流得满地,无人收殓,你中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捏造的臆想。等臆想破了,你就会厌我——你会想,这世上怎有这样歹毒的婆娘你要是还有些书生气,你就会写诗写文,写‘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样的风流酸诗,阴戳暗拐地骂我一辈子。你们这些做男人的,一旦发现情人并不如自己所想,便要提裤子走人——你兑现不了的事,就不要总是说。
她眼泪滚个不住,到腮边时,手背囫囵一抹。
这个怕字的谜底如此俗常混沌,故生忧,故生怖。
崔岷良久无言,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又似乎只是在等一尊观音小像的崩落,泥、沙、瓷、玉瓦解冰消,剥出了一具赤裸裸肉胎,向他走来。
他张臂一揽。
你抱我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她伸手在他前胸一推,崔岷不动。
越栾眼泪下得更厉害,推打、抽噎,像受了大欺负。
拳头是下了真劲儿的,砸在身上也是真疼的。崔岷却想:以她的武功,万没有挣不开的道理。因此他但凡没被一掌打死,她都不是认真要赶他。
他紧箍她的腰身,一根指头也不松。
她这辈子都不怎样哭过,往后也未必能有哭的时候,漕河能泄洪,凭什么人之七窍不能她偏要逮在这时节发大水,崔岷是自己找上来的,他尾生抱柱,他不怕淹。
待她声儿弱了些,崔岷方才抚着她的头发,温声道:
你放一百个心,不论越栾是个什么样子,就是现在把脸一抹,说她是白蛇、是狸妖,我也只会往后不叫和尚道士进门、不叫你碰雄黄酒。我读书不好,不是斯文人,所以也写不出酸诗骂你,何况你一刀能砍我十个脑袋,我哪里有胆子,就敢惹你了
你和谁说话都好听,你表弟、表妹都说,你有天下第一哄人开心的本事,我才不信。
我没有那本事,我就不知怎样哄你开心。
越栾伏在他肩头,静了一会,忽而道:你躺上来。
崔岷愣了愣,啊
她将枕头挪了挪,是个狗窝分你一半意思,犹有鼻音:你这样坐着,我眼泪不好擦。你来躺着抱。
崔岷将信将疑,身子倒一分,就看她一眼。
越栾是真的要擦眼泪的,崔岷方一倒平,她便抻了抻他肩头衣裳,呜一声就要往眼睛上凑。
崔岷向枕侧去摸,你又不带帕子——
我就不用!
她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头颈蛹子似的深埋,肩头耸动,崔岷想了想,低声喊她:越栾。
干什么。
她狠狠揩了脸,一抬头,却正迎上杨柳风絮一般的吻。
吹面不寒,崔岷吻得极小心,从眉角、鬓角,到腮边,汗泪湿粘一处,需辅以手指悉心梳开、抹干。越栾睁着眼,在他掌中愣愣仰头,似有惶惑、不解,看得他心头疼痛如催,于是又低头吻这双濛濛的眼。
经年痴心,终于迫在咫尺。
他一早说过,他不信她不懂,也不信她冷情绝意。
所以他费解,两情相悦,这样难得幸运的情事,为什么她要躲、要退、要含糊其辞。
她在他的怀中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原来并非所有人都敢持镜自照,她纵是有情,也得耗费大力气、大耐心,才敢向他走来一步。
竟如此艰难不易。
半晌,越栾轻声道:崇玉。
这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一个称谓,有关崔岷千百个阴私的梦境,他没来得及醒,越栾已侵身堵了上来。
她熟稔又灵活地衔住他的唇,双臂如钩,锁住他的脖颈,就此再不放松。
既吮,也啃,哪里有这样野的姑娘毫无情丝旖旎。
崔岷却吃痛,但这一微小的抗拒更不得了,她皱眉逼他就范,下嘴更死。像婴儿月份不足,扔赖在母乳上,不肯断奶。
崔岷低下眼睛,手指慢慢扣到她后颈处,倾身用力回吻。
不,这不行。
她轻轻在他肩头一抵,从他的口中仰头牵出。崔岷会意,拢指将她的鬓发丝丝捋顺,低身吻了吻她的眼睛,睡吧。
但她睡不着。
崔岷覆在她腰背上的手掌一动不动,春夜里雾气结露,掌心温热中隐有湿意,有如金陵渡口前,春潮带雨,她一下子想到他说的燕子、小楼、杨柳、竹溪——她去过应天,她知道的,他没有骗她。
夜半无声,崔岷忽听得怀中人问道:你当时说,想叫我多麻烦你。现在还作数么
他将她搂得更紧,一直都作数的。
其实我不喜欢麻烦别人,但你既然说了,一声轻柔、又苦楚的叹息吹落在他耳边,越栾道,我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