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旧雨逢新知(一)
崔岷眠浅,早间木柴灰混着清冷寒气慢慢蒸腾,天微微擦亮,他就能醒来。
习惯了一个人睡,睁眼时,见越栾趴伏身侧,竟恍惚以为梦中。
她醒得更早,支着下颐,猫儿似的候在枕边,瞳仁墨玉般清幽,只是静静看着他。
一夜好睡,她前胸衣衫微微敞落了些,襟口下肤色青白细腻,像荔枝、像菱角,漏出些清甜又冷的香气。他移开目光,将被角向上提了两分,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越栾露齿一笑:崔老板,你的睫毛好长啊。
她醒得很早,瞪眼望了许久的床帐。想起昨夜,实则有些后悔。下意识自责,怎么在脑子最不清醒的时候,做了一个最麻烦的决定。
她翻来覆去,旁边的崔岷倒呼气匀长,睡得很香,凭什么
于是半支起身子,悄悄碰他的眼睫,没醒。又碰了碰嘴唇,这样薄,她昨夜怎么就下死嘴去咬了看来他脾气好也不尽然是装的。还有鼻子,节骨深秀,细看还这样白皙,崇玉这个表字是因着鼻子取的么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不知不觉,手指已在他的脸上遍历游走了一轮,眼、耳、口、鼻的轮廓流畅起伏,这一生的情关难关,就在枕间发间,美人面、玉郎面上无声瓦解了。
就算有大麻烦,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清早不能贪睡,青卯还在丰和驿馆等着越栾,崔岷也需得给那三万石仓米找个落处的下家。
二人匆匆起了洗漱,各站着屋子一角,不声不响,诡异的清幽。终于收拾停当,各自要走了,越栾转身道:我先走,你晚些再走
崔岷点头,听你的。
越栾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崔岷一早上都带着飘飘忽忽的笑,春心太盛,什么都写在脸上,叫她看得极其不爽,遂威胁道:
谁都不许说,知道么
崔岷仍笑:我是傻子么当然不说。
也不许笑。做老板的人,稳重点!
崔岷唇角一抿,肃然点头。
她也慢慢点头,走到门口,又记起一事,遽然折身:你说你不住丰和驿馆了那往后去哪里呢
崔岷想了想:还没有找到,我过两日再向谈大人请辞,到时一定告诉你。
越栾点头,细细翻盘想过,似乎并无别事交代了,扶着门框回身,但见崔岷神色如常,口角噙笑,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恍恍然想到,崔岷瞧她,似乎一向都是这个神情,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得而知。
日光已然擦着窗棂了,再不走,就当真要成光天化日,世风日下了。越栾终于一转头,轻身而去。
她回驿馆前特意掸了衣裳,又细细查验,确认身上没有发丝、唇印、滑丝一类痕迹,这才施施然走回房间。
但青卯收她罩衫时,突然问,阿辛,你昨夜在哪歇的
昨儿回来时已太晚了,拣近门口的客栈凑合了一夜。
崔岷也在么
越栾讶然道:他当然不在的。
青卯不语,背过身,悄然将外衫的腰封一拨,拈出一粒指盖大的香珠,仔细查验——它昨夜定是沾了男人的气味,如今俨然化了。
她将香珠收走,那便最好。
越栾瞧她反应,心里已有三两分揣测,却也不愿较真解释,思来想去,说回正事:
这次瘟疫最早是怎么发现的
青卯道:是那日大雨,崔岷请去的沙船漕工停了船,刚一回了帮里,便有几人称腿脚发了肿疱,流脓不止。这本是水上常见病症,起先都不在意,照旧一处吃住。不过两日,个个起热,皮肉溃烂,才知是疫病了。
越栾拧眉。
今年山西灾祸迭起,蝗灾、旱灾、战乱、暴雨,现在又来一个瘟疫,接二连三,五毒俱全。
自旧年腊底,合宫上下斋戒便已两回,朝野上疏奏本也多不离灾变异动。更不需提民间该如何传那些神鬼报应之说,已够再编一部《幽冥录》了。
越栾一叹,外头是不是在传,如此瘟疫,是因黄河水患之时,违逆天时,疏漕通沙,掘了水底龙窟,因此得了天谴
是,青卯一默,还有说下游尽是血水,鱼腥甚重,是走蛟了。
不论南北,但凡黄河、长江两岸但逢雨季,必有鱼龙化形之说,而自古一旦提到龙,必牵扯上苍玄佑、君父称命了,因而最易叫有心人浑水摸鱼。
所谓天灾,当中有半数实是人祸。
青卯问:布政使街道司设了药庐,医师郎中也来了不少,谈大人昨日来问,请我们去探些消息,如有门路,带回一二个熟门路的江湖郎中到抚台来最好。
消息是要探的,人的话——我们不要在当中引线牵媒。越栾沉吟片刻,我们毕竟是太子宫人,语涉天威,万不能叫殿下在圣上那里留了话柄。
青卯点头。在无关自己性命问题上的考量,越栾绝少有差。
楼下忽然起了争执。
这位爷,住店打尖儿往南边就有路,这儿不能待常客的——
下堂一阵骚乱,越栾青卯凭栏看时,却见驿馆中几个管事、门侍拥在院前。当中围着个棕黑面皮的青年,苗人衣饰,乌漆的眼珠极是柔亮,只是此刻受人拥堵,颇为无措。
越栾远远一望,颇觉面熟,心上咯噔声响,立即下楼。
青年面上犹有一团孩子气,执拗道:我要见你们大人。
门房挥手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私犯官宅乃重罪,快些出去!
青年浑身透着乡气,言语讷讷,却深藏了一丝极精明的警觉,谈大人此时不在馆内
这与你并无干系,快些出去!
越栾与青卯来到堂下,眼看争执将起,那青年却不露声色地将腰带一掀,院中几人均是一愣,仔细凑上看了,旋即收声,撩衣跪下。
见锦衣玉牌,即天子亲问谳狱。
越栾、青卯亦敛容行礼。
是绯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