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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旧雨逢新知(三)
待谈峰源劝崔岷留住驿馆时,他倒没有推辞,却利落应下了。
只是在馆里住着,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从河北来的新粮商就要到了,叶琪、谈峰源都等着那边一批的交接,绯鱼罗只暗里吩咐过要留着他,却也毫无动作。
反倒崔岷毫无青黄不接的尴尬,在官驿中早出晚归,待候的时日不多,日日神气爽朗。
趁他走后,越栾问绯鱼罗,为什么留着他在这儿
绯鱼罗却含糊起来,自有其他的安排。
他如今侍候御驾,是半个金口玉言,越栾了然,也不再好多问。
省里的乱子千头万绪,一齐冒了出来。
泽州、潞州城外,如今灾年,鬼神之说四起,妖言惑众,臬司衙门的官兵收押过几批,这时候得了疫病的反倒自诩,却又仗着身上疫病,四处为祸。
谈峰源躺在驿馆中,已然接连称病几日,一时又将绯鱼罗扯来哭诉,大意不过自己年老力衰,究竟担着巡抚大任,一省之责,到底力不从心。
言下之意,求圣上体谅。
绯鱼罗并未多说,日日和越栾、青卯三人照旧日日出门义诊,也一样早出晚归。这日越栾照旧在门前等绯鱼罗,却见崔岷一撩衣摆,跟了出来。
越栾眼前一亮。
他今日没有穿平日那件玉色长,却换了一身便捷短衫,头裹葛巾,行止利落,眼瞧着捋起袖子便要下田了,是很干练的俊气。
青卯不懂声色瞥她一眼,转向崔岷冷道:崔相公,疫病深重,这些事自有专人料理,不是玩儿的,还请在馆内待着的好。
崔岷向绯鱼罗走去,却笑道:青卯姑娘,你放心!我这一趟是在罗大夫这边打下手的,定不给你们添麻烦。
青卯欲言又止,盯着绯鱼罗,又是不语。
她的眼色极深,不是问询,是胁迫。
绯鱼罗在崔岷跟前又是一副情态,赧然一摸后脑,解释道:崇玉他自小和我们一块儿下地帮忙的,他跟来我也方便些……
越栾劝道:这都是小事,早些动身吧。
青卯不答,马鞭一振,不声不响地走了。
药庐设在城内东大街、南乔巷两处,来往多是城中居民。神色凄惶,药庐中偶有风寒咳热,或领一二汤药,各自并不敢上街。
如今虽是早春,泽州城内却毫无半点生机,远远的春幡飘摇,却边角破裂,早已不知是多久之前挂上,此后再未换洗。
药庐里是藩台前些日子从本地、外地请来的郎中,绯鱼罗有医职在庐内挂着,不与越栾他们一路。
守门的门子一抬眼,瞧越栾、青卯、崔岷三人品貌衣着,皆为俗常,便将嘴向门前一努,后来的,在后头排队就是,不必进门!
他们便默默缀在行队后尾,扮作寻常领药的人家,俱是无言。
药庐同施粥的棚子一般,一柄大勺,一口巨釜,当中浓黑药汁,一人一碗,另有守备看着,当面喝下。
一锅分罢,唯留锅底药渣,两名守备便齐力将锅子举起,霍地泼在街上。
人群一时骚乱起来,嗡的一声,十几人从队中窜出,争先恐后去收抢那水淋淋的药渣。
越栾的前头也是一户人家,带着小儿一道出来,那小孩儿不过六七岁光景,仰头小声问他娘:阿妈,那个菜为什么扔掉
妇人在他头上一抹,那个不是菜,是药碗底下的渣。
那他们为什么要抢
因为那个也能吃。
那我们为什么不抢
你太小了,抢不过的。
长队里人声悄寂,闹过饥荒的地方都是静默的,都明白的道理,说话太耗力,原可一日一顿,如今多说几句话、每日领药多走几步路,便要一日两顿了。
都怕死,饿死、病死。
陆陆续续的人渐渐赶来,如同断蚁的肢结,青灰的砖石路上不见头尾,断腹上有脚,便踉踉跄跄走来了。
一个面如菜色、头脸上红疹密密的姑娘缓步挪至堂前,未到门前,忽而惊呼一声,救……救命!
众人皆是后退一步,掩上口鼻,有些年长的认得出那疮疹形状,不知谁惊呼一声,痘疮、是痘疮!
一片死寂,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堂上医正听得喧哗,连忙整衣下来,口鼻蒙上蒜水的帕子,细细在那姑娘头上一看,大惊道:快!再去请人来!
众人纷纷明白过来时,已有两个尚在咳热的病患尖叫一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所谓痘疮,堪称瘟疫中最离奇猛烈的一种,毒热一旦内陷,侵入五脏六腑,痈毒难通,十之八九难逃一死,因此人人避之不及。
越栾眼望着四周民众作鸟兽散,高声道:但凡药庐发现病例,均在伤染之列,你们怎不按规制行事
堂上绯鱼罗会意,长眉一凛,也向那医正道:可确认看清楚了
那医正本不欲搭理越栾,此时笑道:小罗大夫,你是苗疆来的,不懂我们这儿藩台的规矩——
慢着,这不像痘疮!
这却是崔岷说的。
众人回身望时,却见崔岷捋上袖口,正向那女子走去。堂上几个医正眉头一拧,小兄弟,痘疮这东西染上,可不是玩闹得!
崔岷却洋洋一哂,照旧走来:多谢大夫提点,不过我幼时也犯过此症,侥幸挺过来了,现在不怕这个。
此话一出,越栾也是发懵。
众所周知,痘疮一旦发作,往后的确不会再轻易沾染。可是一经发作,极难痊愈,数月疮破脓出后,必留疮瘢,麻麻点点,多称麻子——
可崔岷脸上臂上,并无痕迹。
越栾暗暗向绯鱼罗投去一眼,神色问询。
绯鱼罗的神色亦是困惑。
崔岷那头起却果真像模像样,为那姑娘诊治起来。号脉、观舌,又道:请姑娘将袖口卷上三分。
那姑娘面色一红,哑声瑟缩道,这位小哥,切莫叫小女给你过了病气。药庐内医正亦下堂过来,面露难色,这……这位相公……
崔岷却将女子往身侧一拉,竟不让医正碰她,神色淡淡:我说过了,我从前也染过,不怕的。
那姑娘又一咬唇,小哥,这……男女授受不……啊!
崔岷却未等她说完,将她手腕反拧擒住,袖管一掀。
一片猩红,分明是痘疮时日已晚!
绯鱼罗、越栾俱是面色一变,正要上前将人分开,崔岷却裸手在那层红疹上猛然一搓。
那女子凄声惨叫,像是痛极——可众目睽睽之下,崔岷这一掌搓后,满手殷红,倒裸露底下雪白一层真身皮肉来。
毫无瘢痕、脓疮。
崔岷冷笑道:姑娘,你用朱砂乔装病症,是什么讲究
这姑娘尚在咳喘,抬眼正撞见崔岷笑眼,却是一种冷硬与尖刻的嘲意,一时惶然,磕绊道,公……公子,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海上方,患处涂抹朱砂……
姑娘,崔岷幽幽道,你难道认得我么
他今日一身麻衣短打,加之极擅乔庄,俨然与药农无异,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一个公子的。
除非,早有人窥探他们这一番行程。
那女子眼中瞬息万变,朱唇微启,越栾看出端倪:她要服毒!
崔岷显然吃过一堑,长了一智,连忙举掌向她下巴掰去——没掰动——又抡起虎口向她嘴中去堵。
咔哒。
另一只素手伸来,利落地卸了她的下巴。越栾把女子耳后一翻,低声指点道:掰颞下颌位,先往下拽,再往前拉,才能脱臼。
那女子张嘴难合,死死瞪着越栾崔岷二人,额上冷汗涔涔,已然无方才病弱之态。
越栾验了崔岷手掌,果真一层朱砂,又细细看了这姑娘臂上皮肉,起身向那医正一笑:
大夫,寻常咳热,谁没见识过瞧着这姑娘疮痕,倒不像痘疮,却只是风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