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旧雨逢新知(五)
晚膳照旧分席列坐。
梅素眠走后,掐金珐琅丝边屏后的女宾桌位便冷清了不少。唯有越栾青卯多面挟菜,你下一箸儿,我下一箸儿,轮次有序的齐整。
半白半金的烛火隔在屏外,谈峰源、叶琪、绯鱼罗间举杯换盏,比之当日会见崔岷,菜色更是齐全不少。
这是向着难能一见的绯鱼罗的,然而在座列位,唯有崔岷不知。
越栾向来夜不多食,垫上七分饱,撑颐向屏外沉沉望着,忽而道:你说这人怎样叫聪明,怎样叫蠢呢
既精明到连过路病女都要提防视察,也糊涂到相知相爱之人的破绽送到眼皮子底下,照样毫无觉察。
青卯端着碗,米饭摞到了鼻尖,含混道:本来都是好好的聪明人,一动了情思,就全傻了。
她说话向来简白干练,多为陈叙实情,音调亦平直干瘪,绝少另有心绪,越栾转过脸来,很新鲜地望着她笑:
青卯,你不会是说自己罢
青卯停了筷子,削薄的眼皮一撩,随你怎样想。
她五官寡淡,又鲜少言笑,这一眼望来却平白多了些活气,越栾突然好奇,这样的性子,是生来如此,还是后来养出的呢
她撑肘问道:青卯,你来楼里多久
很久,青卯想了一想,你……上一辈子,我就在。
这么早越栾怔怔回想了一番,我不记得了。
你记性又不好,青卯嘴角微一扯动,我也不是在楼里当差,我是那个擦刀架的宫女。
越栾汗颜。她记性的确差得很,认人脸更是记不住,算来年岁,青卯那时应该不过垂髫小童,和如今更是千差万别了。
那你倒记得我越栾讪笑。
对。
青卯抿了抿嘴,犹疑一番,还是说:只有你会拆开那个刀架的插口,往里头藏点心。雨后沾潮,你又忘取出来,发了霉——特别难擦。
咳咳。越栾被茶水呛住,年少阴私旧事,猝不及防地被抖出来,她摆一摆手,好罢,不说、不说这个了……
屏外人声渐渐稀落,眼瞧着绯鱼罗并着崔岷向外间走去,越栾又不自觉侧目。
崇玉,你方才说,那渠同海还单单找过你
岂止是找过,深谈许久,劝我将手头粮米转卖与他。
唉,这倒也的确是个破财消灾的法子,你们约了什么时候交接么
这怎么能答应他……
越栾皱了皱眉,青卯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转了话头:
绯鱼罗这次过来,是奉了陛下旨意,他有什么举动,我们只管配合就是。
言下之意,有关他与崔岷,不该她们插手。
这个自然。只不过——越栾道,只不过瞧着绯鱼罗,倒是和小时大不一样了。
也不止和小时不同,三年前在滇西,他刚在锦衣卫里领上俸禄,撵在崔岷身后一颠一跳,娇气幼稚得不像装的。
阿辛,青卯淡淡道,他不是谁的朋友。
越栾看向她。
这句话谁都听过,进了镇抚司、做了暗卫,从此便没有私交了。在这一条上她可谓屡屡犯禁,先是和绯鱼罗、和月琴、和梅家兄妹两个,如今和崔岷更是越了雷池。
可她的恶果什么时候来呢
应该快了。
二人歇了半刻,起身回房,路过后厨时,但闻窗外人声喁喁。之间后门处烛豆微亮,绯鱼罗抵门而立,外头站着一个小侍卫,想来是锦衣卫中新兵。
他沉声吩咐,藩臬衙门那边的信息差不多便收了,这几天拨些人手来看谈峰源这边。
是。
后面几日,崔岷要去城郊外,他这里有我盯着,如果谈峰源这边对粮米有什么动作,你们不问缘由,只管拖阻。
明白了,小侍卫点点头,今天抓来的几个呢
杀了,绯鱼罗道,算到谈峰源这头,我们先不要暴露给元、高二人。
越栾青卯听了两句,转身上楼回房。
房内也是照常昏沉寂静,青卯日日除却练功,也没有别的癖好讲究,将两腿一盘,闭眼调息,只如一快出气儿的石头而已。
她二人歇下极早,越栾睁眼翻覆,不能入睡,也不知隔了多久,窗外月上中天,她终于慢慢掀开被褥,足尖轻轻点落在地。
她步子轻,吐息亦小心,却到底瞒不过喘气的石头,脚尖刚一沾地,衣带便略一收紧,回了身,青卯没有入睡,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阿辛,你要去做什么
越栾不语。
找绯鱼罗么我们不好插手的。
越栾默然不响,忽而笑了:不找他,我去找崔相公。
青卯眼中轻轻一震,旋即平复:这时候去,也是为的公事、为的谈峰源么
当然不是,越栾道,也有我与他的私事。
青卯手执她的衣带,绷得笔直,好似一柄素剑抵入越栾腹中,只是不曾见血。她淡淡问:
什么私事
男女之间,能有什么私事呢
此事二人心知肚明,不过她霎然摆上台面,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她与她静静对望,神色极是恬静。
青卯,不必打机锋了,越栾莞尔一笑:你在我衣上放了香珠,那夜我在哪里、他在哪里,你不也是早就知道了么
青卯脸上划过一丝凛冽的缝隙,难以置信,也难以接受,可她素来不会说软和的话语,半晌出声,照旧生硬得似在威胁:
你是真的觉得我不会回去禀报。
我一早就说过了,我没有想过向楼里瞒着。
虞……殿下会杀了你。
我死过一次,不怕了。
可你不是说过,你会惜命么
越栾怔了一怔,长睫缓缓垂下,烛火下眼眉晃荡得愁人:但崔岷不惜命。
青卯松开她的衣角,有些哑然,又有些古怪的笑意:原来你惜的是他的命。
越栾没有否认,半晌有些无奈,青卯,你总会碰见一个人,叫你觉得真是无可救药、毫无办法的。
她放下烛台,转眼已如细风般吹开房门,青卯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无可救药、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