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旧雨逢新知(六)
崔岷房中的灯火未熄,越栾悄悄潜入时,他正坐在桌边研墨疾书。
她屏了气,矮身坐在屏风后,静静等他觉察有人,回过头来。然而崔岷仍在桌前悬腕提笔,头也不抬。
哦,是了,他不是习武之人,耳力不灵。
越栾遂松了气口,再等一时,但见崔岷勤勤谨谨,颇有些少年举子挑灯备考的意思。身量修长,一杆白玉笏似的架在楠木椅里,瞧着端庄十分,一辈子也不会回头。
越栾按捺不住,这样刻苦,他要考状元么
她负手起身,静悄悄踏步走到他身后,看见桌上文墨字迹,咦了一声。
崔岷正整袖垂笔,温声一个激灵,抖掉一大朵墨汁,越栾已踮脚将捂住他嘴,嘘——是我。
她指尖发凉,指缝间犹有花木冷香,崔岷神色和缓下来,在她的掌心下慢慢扬起嘴角,握着她的手腕,你怎么来了
我就来看看。
越栾足尖又撑着他的坐凳一点,坐在了他的桌案上,翻看着纸页,上头墨字点点,笔锋峻峭,正是崔岷的字迹,写的竟是白天渠见白给的那一本名册,便问:
这个不是给绯鱼罗了么,你怎还有一份
崔岷也靠在桌沿,捻开纸页晾干,我多少还记得那名册里头的东西,再默一本,也省得后日用时和凑一块查看,拿来借去,不方便。
再默一本。
默一本
越栾神色复杂地一掂量那纸堆,已有原数八九分厚了,语调也复杂起来:
你……看一遍,就记住了
崔岷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谦道:也不尽然,粗略大概而已。
见越栾不语,他玩心忽起,偏头笑道:其实记问一学,颇有些门窍,得其法便从此百穴通畅。
越栾略有心动,抬眼道:什么
崔岷轻哂,你笑一笑,笑得好看了,我就告诉你。
越栾明白过来,冷哼一声:算了,崔老板连船上百十号船工的家世相貌你都记得,随便混入个小船妓,也能一把子揪出来。这样精细心思,也不是常人能学的。
崔岷悠然不住了,咳道:五年前的事,你仍旧记得,可见记性也很好——不说这个,你无事绝不来找我,说罢,要做什么
他偏要拐带一句无事不来找我,语中含酸。越栾想到,似乎自那一夜后,的确不曾再与他私下会过。
既然是她说试一试,到底不该食言。
可这怎么试……到底也是个模糊不清的说法。
算了,男人心思,总归一样。
崔岷看不见她这一番千回百转,只知她敛眉思索一阵,忽然环臂上来,两条素白柔腻的胳膊就游移上了颈间。
偏偏这副直勾勾的眼睛静谧沉默,叫人不得不忍住别的心思。
崔岷向后一趔趄,扶住椅背,你……
越栾切入正题:你想出泽州,如今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她刚洗浴不久,发尾未尽然梳干,青纱帐般垂拂落下,衣上皂角、松木的清香携着体热一同弥散,叫人后背一阵酥麻,崔岷定了定神,但见她唇瓣莹润,夺目异常。
至于在说什么没听见。
越栾见他半晌不语,有些明白过来,松了胳臂,规规矩矩坐在椅中,再问一遍,你打算怎么出泽州
崔岷绕到桌子另侧,饮了一口凉茶,也只是个想法,到底有些冒进。
他说话收敛,有些冒进便是豪赌一场了。
越栾担心的就是这个。
崔岷这几日不见踪影,忙活得极多,如今先是从泽州药庐入手,又是挖朔海山庄的墙角,若说从前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却更像是另有所图,要排兵布阵了。
可是,他身边一个锦衣卫,两个镇抚司的暗卫,有些事,私情可了,公事未必。
崔岷自然不知她这一番心思,玩笑道:我要是说了,你又和谈大人说去,那我可就没命了。
他话音刚落,越栾面色微滞,认真问道:你说真的么
崔岷不料她竟当真,失笑道:真的会怎样
不必等谈大人上疏,她会先了结了他。
越栾话到嘴边,舌尖一滚,到底没说,反却按下心思,柔声道:你放心说来,我绝不和谈大人说。
崔岷也是极浅淡一笑,却不知这番柔情蜜意信了几分,悠悠道:
渠同海那日同我说了一番,我倒有些明白过来,其实我想,一开始便是我们便想错了。关窍不再粮食上,也不再盐引上,而是银子。
不搜刮出这个数的银两,上面不罢休,他们也不罢休,不论是哪个商人嘴里吐,又或者索性从百姓身上刮,总要有个来路,无非是选择哪个路数而已。
越栾道:那你选什么呢
崔岷摇头,哪条也不选。
他起身研墨,他们倚仗着军功兵权,一面吞吃了银两中饱私囊,一面又要粉饰遮掩过去,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买卖我们把他们的靠山抽走,这粮债盐债,他们可就没有立场来找我们讨要了。
果然赌得极大。
越栾眼皮突突直跳,他抽谁的靠山她倒要先抽他一掌!定了定,还是道:
原来你所图在兵权让朝廷知道这仗不只有定国公的人能打么好阔气,崔老板,本来不过倾家荡产,于是你揭竿而起了,是么
我晓得分寸,你别气呀,崔岷笑着绕步过来,朝里招安、食君俸禄的才能叫‘兵’,天子亲授、兽纹官戴的才能有‘权’。这两样我们一个也不沾染。
不过既然这仗他们根本就不想打赢、既然这当中迟早要输几场……此时若有群侠奋起,百姓自守国门,这总没什么错处罢
越栾怔了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是说,朔海山庄——你和渠见白——
崔岷抚掌,对啦。
朔海山庄的一帮豪侠好汉,只要有粮草,并非不能上战场的。而眼下紧缺的粮草,恰好在崔岷手里。
天造地设。
问题在于,怎样将这一批官粮,顺畅地倾倒给泽州的马帮、漕帮、游侠。
崔岷冷笑,总督衙门不是不急么不是要我们封城么那不如将计就计,封城数日,内外输运阻塞,本来饥荒便已雪上加霜,如今民心浮躁,几欲哗变——恰好我这儿有三万石粮,叫人在粮仓边饿死,这好么
遇事从权,你说,谈大人准不准我们把这一批粮,给就地赈了
越栾倒吸一气。
只要粮流到了民间,如何挪移,便好办了。
此事若论性质,实则与圈养私兵无异,但该换了送粮的门路,便是一个百姓感念抚台放粮之恩,侠情所在,自守国门的美谈了。
只需瞅准一个督府战败的节点替补上,扳回一局,但凡前线要脸,便不能卸磨推诿;若厚脸皮任平头草民披挂上阵,届时民情喧沸,开仓放粮稳固后方,那也是谈峰源和叶琪必走的一条路。
不过,越栾猛想起一件事,你手里粮饷只要三万石,另七万石可是转托给了一位晋商承运,他一旦与藩台上下撺掇,你赈下去的粮恐怕不够了。
他不是他们的人。崔岷提笔落字。
陈王他们但凡能找到一个贴心可用的晋商,朝廷最开始就不会让南省的商人来运粮,崔岷嘴角带笑,如今要来的这位商客,实则也是我请他去揭榜应征的。
提腕,搁笔。纸上墨汁淋漓的三个大字:
唐承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