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旧雨逢新知(终)
这是一个异常久远的名字。
崔岷解释道:唐老板自从五年前从滇西出来,本想回晋商帮去,奈何当年之事无异于给了陈王一刀,又有玉楼帮的闲杂人物从中作梗,一直被挤在边缘。我劝他来南省谋生计,这些年往来颇多。
然而离了三秋社的唐老板,能用什么和他往来只能是苕隐轩照应罢了。
越栾讶然,唐承毓心气高傲,他竟肯么
崔岷道,有心要帮,没有帮不成的道理。
唐承毓在玉楼帮受难十余年,回了山西,竟还要和陈王的人讨生计,和崔岷反倒不便往来。崔岷做得小心,大凡走账买卖,交付时总要从中多绕几手,避人耳目。
他如今说起唐承毓,神色恬然,不温不火,果然年岁一久,人多少会变。
越栾心中滋味杂陈,半晌问:那你——什么时候和他联讯上的
崔岷一笑,送素眠、素觉他们回去的那日早上,急递的一封信,交代他这几日朝廷里还要在南省一带放榜招商,他如今到底仍和玉楼帮有些首尾,又因是晋商唐家早年没落的一支,估计朝里那帮人估摸着他有攀附归宗之心,尚可拿捏,因此没有为难,立刻选定了。
越栾蹙眉,可这一单生意可不小,当中运费承兑,他如何能出得起
他当然没有这个本金,崔岷淡淡道,我叫他拿着我的凭票,从我的账下划拨银两来办事的。
越栾大惊,账目在你名下,户部收榜载录时,陈王那些人岂不照样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层掩盖岂不是全然作废了
没有,崔岷轻描淡写,是先从我的户下,直接划给了唐承毓,从此就清清白白、一干二净地在他的账下了。
换言之,他把这数十万两银子送给唐承毓了。
越栾更惊,望着他的眼色已全然变了,这……不是,这不是你自己亏损况且,万一唐承毓他不照你说的办……
一两银子做十两银子的生意,五十万两的银子便是五百万两的生意,崔岷踱步过来,哪怕全然不论情谊私交,唐承毓但凡有三分清醒,就该知道帮了我这一把,所得不可限量。
说及此处,他两眼湛然有光,似乎从前的崔岷悄然裂开一条缝,无心流露出些本色里贲张、沸热的血脉。
十万石粮充运边饷,要的可不是拉拉扯扯的议和,督军打不掉的鞑子,自有千万人要打,定国公不想剿尽的敌患,也有千万人恨不能斩草除根。现在民情激愤,不就是最好的时候么
而一旦西北战事彻底定了,定国公的这一支的兵权作废。西北商屯再无价值,晋商帮的气数便也走到尽头了。盐引之利,再用开中之法,叫天下盐商尽聚西北,便已不合适了。
万千商人屯边戍守、以粮换盐引的时代将彻底过去。
越栾知道他要说什么。各地税收,自开朝以来多有实物缴纳项目,如今大多改做折色现银之数,再行上缴。
盐引一旦折色,就地即刻买卖,两淮、巴蜀这样的盐场将迅速蓬发。
两淮将成天下银流集散之所,而朝中江南出身的仕官颇多,事关税利收缴,折色之势,几在必然。制改当头,流连在旧的那一头,总归没有好下场的。
崔岷说这番话时,神色与常日不同。万千人命、朝局流变、朋党之团,不过一个数字,一个轻巧标准的棋子。
他说罢口干,又去寻茶水来喝,仰脖间喉结一滚,鼓凸轮廓,清晰分明。
越栾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有些意味深长。
先前,她说他不适合做生意,竟不巧说对了。
崇玉。
她慢慢走近,将杯盏从他的唇边拈下,个中挑达引诱,不言而喻。
崔岷扬眉一顿,反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滑到掌腕交连处,停住,而后微微摩挲,笑问她,你也要喝
越栾又笑了。
对,就是这样的神色,情欲、贪欲、权欲都写在脸上,尔后往来于声色、名利、财帛之间,推杯换盏,朝来美人如云,一宵狐朋狗友。
这才是越栾见过最多的人,衣冠楚楚,豺狼本色,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只要崔岷和她一样,那么他们的往来,就会变成一种例行公事的沉沦、堕落。
这样,她才心安理得。
越栾仰头看他眼耳口鼻,脸上笑意不减,你打算入仕么
崔岷道,谈小姐能帮我
也不是不行。
朝制规定罪官三代内不得科举,不过做官儿也不止科举一条路。若有家资,可以捐官候缺,若有贵人引荐,也可出入台阁,先做幕僚。
她的手搭在他肩后,一圈儿一圈儿地绕着他的长发,这些法子的确可行,只要崔岷点头——
不必你操心我的事情!
崔岷揽住她的腰身,俯身在她额上猛地一亲,颇觉可怜可爱,我没有那个心思的,官场上的规矩死板又腌臜,做敌人可以,滚进去就大可不必了,我水土不服,不习惯的!
越栾抹额,不满道,哪里就死板腌臜……
那为什么囚着你那怎么给你喂药
江湖门派,这路数也不少。
我可没说他们不腌臜。崔岷一摊手,不过江湖缠斗,套的是爱恨情仇之名,官场倾轧,举的可就是国法伦常的大旗了,不但身不由己、避无可避,还需扣着偌大一口黑锅,叫人唾骂。
越栾揪着他头发的手停下了。
崇玉,她黑鸦鸦的长睫下,我……帮他们做事,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的。
所以我说,我要带你回应天。
越栾看着他,百味杂陈。
蛇老大有一句话说的是不错的,点鹊楼是个巢儿,她是在那里养了二十多年的鸟,北平的沙暴、霜风、积雪她都扛过了。
要是往南迁徙,她能活着么
崔岷的手掌抚在她的背上,隔着衣料送来熨帖平静的体温,像晒干的稻草,像鸡窠里的棉絮,她第一次想道:
要是,要是他不食言——
你认真说的她再次确认。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什么时候说话不做数
这倒是真的,不像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越栾捧着他的脸狠狠盯了一阵,照旧是向他唇边咬下去,崔岷简直弱不禁风,嘴边笑着就倒瘫下去。
真是怪诞,明明自己是个斯文弱质,见着一个武功强悍、仪容体面的女土匪,却总想着怜惜悯弱。
自不量力。
越栾整衣起身,抹一抹唇角,恬淡得似乎只是刚刚用过一餐,时候不早,我回去歇了。
她施施然转身欲走,裾角系带却稍稍手紧,一回身,另一头却在崔岷手中提着,琉璃灯下,她神色极是柔和,面上含笑:
越栾,我不比你功夫在身,去来自如,有时想……想见见你在做什么,也没有法子。
你这样偶尔分神来看我,我也是高兴的。
越栾扶着门框,却久久没有应答,崔岷偏头去看,但见她耳后一撮儿的薄红,方才伸手点了点,越栾却偏头躲开,抿嘴一笑:
我却没那么多分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