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堤溃蚁孔端(一)
前线的急报一早就送来了,却无人忍心翻看。
辽州丢了。
省里督军府却大有运筹帷幄之态,悠悠退到了潞州腹地。而后悠悠一纸催来:三日之内,给粮。
越栾晨间方进书阁,便听叶琪气笑道:
那位小崔老板还是有远见的,不急着出泽州。这不,等潞州也失了,关防便直接建到泽州了,便不消漕河转运啦。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好划算的买卖!
谈峰源垂头在椅中,两日下来已憔悴许多。越栾将谣传瘟祸的书供呈到案台上,他看时一言不发,良久吩咐长随:去……把罗大人也请来。
被抓的这几人嘴硬异常,抵死不认谣传假疫之事,审不出什么消息,唯有衣衫剥去,肌腱硬拔,显然是军户出身。
越栾道:至于别的,他们就不肯交代了。
不多时,绯鱼罗进了门,疼风雨颤巍巍起了身,设茶请座,将文书给他过目,一面叹道:
罗大人连夜审讯辛苦,虽口供上仍没甚么要紧确凿的交代,不过除了督军府的人,谁还有这份苦心!什么将军府邸、什么簪缨世贵,他们不怕死人,也不怕丢地,一面不慌不忙地捅乱子,一面还要挟我们来收乱摊子!
绯鱼罗亦叹:如此作伪,成本奇高,也不知总督衙门何至于此
叶琪搓着一把紫砂西施小壶,摇头道:要说作伪,也不尽然。年年仲春时候,乍暖还寒,本就是伤寒咳疾高发之时,硬说是疫症前兆,有何不可即便如今都回过味来,也将将拖了三五天过去,他向上头请本赶走崔岷、换一批新粮商来,时日也够了!
谈峰源将那供词翻覆再看一遍,忽而沙声剧咳一阵,起身时眼眶已红了:
罗大人,老夫已是老迈残烛之年,如今身为一省巡抚,向下镇不住藩臬衙门,向上更无力与督军周旋,山西饿殍遍地,又遭战乱如此——实是有愧!
绯鱼罗不露声色,只是搁下茶碗。
谈峰源又道:这军饷一事,说到底在京兆、河北、直隶省,向来都有一本总督与抚台公摊的一本账,独独山西没有。要吃要用,全凭他们一张嘴罗唣,今天仗打输了怪补给,明天城池丢了也怪补给——可前头的将士是人命,山西的百姓,就不是人命么
他一阵气喘,抚着心口:若是百姓的命……终究要在将士的喉头,那么老夫也百口莫辩,不若现在就交割了人头,让督军的人再指一个巡抚来罢了!
绯鱼罗眉角一扬,半晌道,谈大人,历来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攘外为的到底也是为的安内,大人坐稳后方,才是最要紧的。
谈峰源讷讷点头,拭泪道:是,是。我等自当个人守分,藩臬和督军他们在前争,是他们的事。我们便在后头,只管城内安定、百姓安康便是。
谈峰源缓了一阵,又向越栾道:对了,那位小崔老板,他这几日在做什么
越栾笑笑,我倒也没仔细留神。如今另一边儿的行商已快来了,他在馆里不尴不尬地夹着,白日里同朔海山庄的少爷一同出入城郭,似在民间走动,那便是他们二人的交集了。
谈峰源瞧一眼绯鱼罗,仍向越栾问道:我瞧他官衙门路颇老熟的样子,从前在宫里,你们见过么
那怎么能见过的越栾道,他祖籍、现住地都在南省,这么多年没上过京的。
叶琪捻着手上的阳绿扳指,若有所思:此人履历的确一清二白,算不得什么人物。等到我们去省里先将谣传瘟祸一事摆平了,城门早晚要开,河北的粮商这就在这两日要到,这才是省里和督军那边要搅浑水的大头,须得留神提防。他手里那三万石粮——照常运了便是,也没什么好难为的。
谈峰源颔首,向越栾道:朔海山庄那位小少爷倒是个好说话的,不如你们也去跟着看看,渠同海那山庄要是起什么妖风,也能提前听个信儿。
又向绯鱼罗拱手,今儿仰赖罗大人一句教诲,那么我与叶大人,便尽心去做了。
绯鱼罗笑笑,众人便出了房门。
今日随崔岷去外城,去马厩备马整车时,青卯、越栾照旧不声不响。
刚经一夜潮,后房的鞍上、嚼子上均沾上一层湿露,麻绳也浸得滑溜,青卯骤然一扯,那灰马嗷嗷直叫。
嘶鸣声中,她偏头小声问道:谈峰源三句离不了给自己撇干系,当绯鱼罗是傻的么
他当然不指望锦衣卫听信他的,越栾摇摇头,锦衣卫是不好开口讲话的,不过边防大事上,绯鱼罗若没否认,便算是默认了,这是刑讯问话里的门道——谈峰源的佥都御史到底是没白做。
青卯了悟,又道:他是要试探,宫里这次预备和定国公的脸皮撕到哪一步
是,越栾整辔上马,所以——这老头在找王命旗牌,打算动刀了。
泽州城外的老病死伤本就奇多,近来瘟疫谣传一旦兴起,加之战乱,街道巷陌处处浮动着焦躁的空气。
有老迈病患举家外逃,大多一去不回,也有路倒荒野,泽州以南荒山枯岭,白骨血肉共混一堆,不分男女人畜。
渠见白一一将人归拢回来,又开了粮仓,城中义棚药庐,多半是朔海山庄凑合建造。
东大街设了粥场,渠见白和几个朔海山庄的守备算了些粮仓余裕,也已勉勉强强,几人交头接耳一阵,渠见白拉来了崔岷。
他们见了渠见白、崔岷,只知是九少爷好友,纷纷一拱手:九少爷与人相交,必是重在端方品行,崔老板任侠仗义,可见是难能一见的君子。
崔岷笑说:诸位这样抬爱,到叫我面上燥得慌了!这些天来回蹉跎,我这好端端的粮硬是拖过了期限,兑不上盐引,再运回去又要折一大笔人马银子。不如就地留下,算是给回去的千里路积攒些功德、买个平安。
他年轻脸嫩,又带着南省人的斯文雅派,难得是倒不酸迂,撩衣就席地坐下,说话也爽气,茶饭粗饼,一概不忌。几个晋商也渐渐松快下来,便问:
你是南省来的那边可好过我们这里许多,年年粮产丰盛,怎教你一个人,就托运了三万石过来
一个少年老成地凑来,你们南省那里不是有两淮盐场比我们这儿最就近的长芦还要大上一倍,你们既要做盐引的生意,为什么不就在那边,倒跑到我们这里来
崔岷倒毫不遮掩,苦笑一声,便道:我家在南省那头原是没甚么门路的,起先天真糊涂,以为是衙门赏脸,给我们放了个情面——
说话间,如何军粮拖转,如何督军分管,省里粮道如何翻来倒去,做下安排,除了略去几位大人的名姓不提,其余一一说了。
青卯抱臂靠在树下,两条眉毛几欲凑成一条,终于忍不住道:上头议事,从来连下头知县衙门都绝了消息,他倒敢在乡野村人这里大放厥词
越栾闻言不动,她又看向绯鱼罗,你说呢
绯鱼罗耸一耸肩,笑嘻嘻道:遭了刺杀是真的、省里捐加漕运费用也是真的、疫病蹊跷也是真的,也没有甚么假话,算不得造谣。
崔岷一张巧嘴,又懂详略,删繁就简,将来山西这半月的事说得肥瘦停当,好一折英雄大戏。
有在铺子里做过、马帮里跑过的熟得门路,听得出他所说不虚。又有一众小儿妇人凑在渠沟两侧的楼上,当个故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三万石粮,这么多!有小儿胆子大些,凑在渠见白跟前,他们吃得这么多米,几万个鞑子也打不过
另有个女孩儿坐在门沿边儿上啃饼,也皱鼻子,我奶奶但凡能披挂上马,都没有这样窝囊的。
她话音刚落,堂后一声臭骂,头上就稳稳挨了一记鞋底板儿,一个小脚老妇持杆杀了出来:
吃的也堵不住嘴
那女孩儿跳着就跑,一老一少,均是健步如飞。
青卯又看向越栾,定定道:谈大人交代过,民心浮躁时候,不要生其他事端。
她话音刚落,隔着树声人语,崔岷在那边的声音悠悠传来:好在咱们省里的谈大人和叶大人,雷霆手腕,圣贤心肠,既仗义解困,又令请上书加派粮草。
一片感慨喟叹。
青卯:……
半晌一拂袖,从牙缝里挤道:巧言令色。
那头又亢声道:留着是饿死,指望那些个老爷是被杀死。左右不过一死,去杀他几匹马肉,还能有个生计!
可不是么!那鞑子谁没打过似的,早年百来人价地往汾河这头赶,可不是被漕船上的弟兄按着打
渠见白也道:既是这样——辽州那边的地盘,我们未必不能自己夺回来!
气氛渐渐浮热,越栾也隐觉放肆,慢慢皱起眉头,却看崔岷,手执一碗薄粥,却不再介入言语了。
见白,你过来。
人丛中冷冷一声,却见渠同海无声无息,又默然隐在人后,不动如山,衣袂吹微翻动。
渠见白面色一变,脚下纹丝不动。
你若还记着你是渠家的儿子,他声色莫名和缓下来,似妥协,似哄骗,往后就不要和这位崔相公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