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堤溃蚁孔端（二）
但见渠见白的神色阒然一黯,与当日在演武台上见到父亲时的惊喜大不相同。
他转过身,眉间朱砂别别扭扭地一团,似冷,似厌,最终还是去拉着崔岷上马：崔大哥,走,我带你去下一处看。
崔老板,渠同海负手走上,你自己有什么玲珑心肠,我不管。不过见白一个孩子,你拿他当枪作剑,脸上不燥么
他话里音调并无波澜,实则却是动了真怒,两眼死盯着崔岷,已无半分推诿转圜的心思,面色寒沉。
崔岷略有失笑,这话太新奇,因此竟叫人一时无从反驳,渠兄弟不过小崔某三四岁的光景,他若是‘孩子’,该当体谅,那崔某也该是‘孩子’年纪,庄主又何苦屡屡对我步步相胁呢
众人已围了上来,渠同海如今已少有在人前时候,大多是渠见白打理,在外从未听闻这一家子父子不睦,如今尚在大街上,就拉扯起来。
一片窃窃私语。
渠大侠不是这些年都不管庄中事务了么怎么近来露脸得频繁哪
亲滴滴的父子两个,怎么不过为一个运粮的差事,闹漕的闹漕,劫人的劫人
渠大侠这些年和哪边儿走得近,稍留心些的都看得明白,自古英雄美人都是一个道理,没有长久的！
疑云纷纷,渠同海到底江湖闯荡数十年,练就了一身矫情镇物的功夫,面上是水也泼不进的淡漠,施施然展臂一让：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不若移步
不必,渠见白亢声走上,父亲若有什么交代不便现在说,那便明日说、后日说、十日后说、百日后说,都不妨。眼下粥场尚未设妥,我们立刻就要动身了。
他本就一张白面,脸皮又薄,这两句说罢,脸上已因薄怒浮上一层红晕,人声沸沸落在耳中,只当是一个谣言,因而愈是炽烈,越应辩明。
渠同海明白这个儿子的心性,终于难忍道：见白,爹早说你少不更事,江湖上也不是谁都当得起你一声‘大哥’,这位崔老板如今与你们来往交接,你当是好心么
半月前他便与我们谈过,爹那时便已劝他将粮草转卖朔海山庄,他那时不信,疑省里、疑漕帮、疑我,如今偏偏对你,便不疑了不是瞧你心思糊涂,还能是甚么！
这便是在场众人无从得知的一段内里密辛了,连带着看瞧崔岷的目光也一一怪异起来。
渠见白朗声道：这些崔大哥并不曾与我们隐瞒,先前都是已经说定的事！他唇线紧抿,崔大哥为何不愿脱手给你,个中缘由,父亲比孩儿更清楚。
僵持之下,实情扑朔迷离。
渠庄主,真是误会了,崔岷上前,我不是来与九少爷谈买卖的。
这三万石粮我分文不取,一概捐出。
渠同海眉头紧蹙,望着崔岷的眼神既陌生,又复杂,隔镜窥人,难辨仙鬼。
崔岷在人丛中拨众而出,他身量修长,年纪又轻,这样皮笑肉不笑地同人论理,风姿甚嚣,先不听他说了什么,便已叫人信了三分。
渠庄主,九少爷一片怜弱恤孤的心肠,如今我已没有交运粮饷的差事在身上,这三万石两来往运也麻烦,等到运去了关防也误了时辰,这些粮食,我本是预备转送九少爷,由朔海山庄代赈。庄主若认定我是个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小人,这误会可就大了。
渠同海道：你一介行商,既不是山西人,也没有沾亲带故的干系,这事与你本无干系。
崔岷道,左不过十万两银子,在南省买一个妓子也不过这个价钱,在这里脱手赈灾也不过这个价钱。
人多口杂,闹市之中,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妆假的,渠同海又问：此事已定下了叶大人的手本呢
崔岷道：今日回去便和谈大人商议,拟罢之后,再按山西历来官折民办的规矩,自然过不了几日便拨发给九少爷了。
此事他先前虽与几个马帮、漕口的尖丁、运人说过,不过听者均料想他至多不过说了七分话,当中多少掺兑了水,不曾声张,不料此事定夺如此迅速,关节详备,都已做得周全了。
巷陌街头,一片沸反盈天。
渠同海却自觉他露出破绽,也朗声道：哦,原来是没有说定的事。尚无朱砂大印,也无保人签契,崔老板现下便夸了海口,可就不怕——
不,他不怕。
饥民之中,不怕空腹熬等,却怕先得了许诺,而后重重跌空。
届时若有乱,闹的不会是崔岷,也不会是谈峰源——而是藩台衙门！
如今一番话说出来,成了半个金口玉言,省里怕是赈也得赈,不赈也得赈。
歹毒心机,一副妇人蛇蝎心肠！
见白,你好自为之。渠同海最后望了一眼渠见白,急急纵马走了。
人声渐散,众人望着马蹄翻踏尘埃滚滚,一面惊疑揣度,一面散了。
崔岷回身,渠见白虽仍勉力支撑,却已然是面色惨白,默了一晌,他上前道：渠兄弟,今日便到这里罢,后头还有别的事体料理,那才是要紧大事。
越栾向他轻轻一瞟。
我爹他……渠见白面露尴尬,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不消他说,来山西十日有余,早年渠同海如何英武侠义,攘外安内,从龙之功,几乎已是妇孺皆知。
自渠见白接手朔海山庄后,这样的传说已日渐削减,南北江湖,唯留一个故旧的虚名而已。
崔岷笑了一笑,见白兄弟,我也并非强人所难,你若是到底觉得不便……
这绝对没有！
渠见白应声否决,大是大非的干系,旁人如何取舍,那与我无关的——即便是我爹也不行。
青卯又无声凑来咬耳朵,不是哄傻子,是甚么
越栾不置可否,却看向绯鱼罗,意味不明道：你说,这算哄骗么
绯鱼罗摩挲着手中刀茧,了然会意,也是笑着应她：此事于两边都好,怎么是哄骗呢
说话间,渠见白与崔岷已去另一处撺掇人马,绯鱼罗远远招呼一声,步履轻盈,疾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