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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堤溃蚁孔端(三)
封城的调令不两天便解开,时入三月尾,城中风热渐褪,谈峰源延请来的各路医正也陆续离省。
绯鱼罗随行苗医的身份也撑不住了。
不等他自己提起,崔岷便先来探问:如今你可有住处还是早些动身离了泽州的好,眼下多事之秋,恐怕这事不能轻易了结。你从云州大费周章赶来,老舵主能放心
他性子里温吞,说起话来却另有一分絮絮叨叨的叮嘱意味,绯鱼罗却笑嘻嘻道:
本来是要走的,不过你一个人在这边,这有叫人怎么放心你不必担心我的。
崔岷的委婉劲儿在绯鱼罗身上全然不奏效,连客套也干脆省去,也一样笑道:那也行,我在漕河边另租个住处,你陪我一同住过去,我夜里也多个说话的伴儿。
他们说话间,馆内的差役奉上茶水,绯鱼罗一面称谢,一面将手中暗信无声藏入茶盘的夹层内。
锦衣卫来后,丰和驿馆内四处是他的暗桩。
崔岷无知无觉,一面剥了只佛手柑,一面笑语晏晏,同他说应天府内的旧事。
越栾在楼上倚阑望着,绯鱼罗自从滇西一趟回来,身量也拔得更高,实则颇有些江湖游侠的潇洒模样,目若点漆,油黑锃亮,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副体统,也一样是不需开口,便已叫人信任三分。
绯鱼罗手中密信,是寄递直通御前的。
当中如何编排、如何分解,无人能知。
临行前,越栾坐在崔岷房里的桌上,看他收整行囊,其实所用物品极俭,其实并无需她插手帮忙的地方,于是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一言不发。
崔岷将藤箱备好,又将近些日子的手本、拜盒、公函一应收罢,这才回头笑她:少见你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越栾佯作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她自以为不露声色,却不知一切在崔岷眼里有迹可循,譬如她一旦存了心事,出神时便会暗咬唇壁,脸上划出一道极清浅的颊颌线。
崔岷走进了些,在她腮边轻轻一刮。
指节发凉,有些微松烟墨混着莎草纸的气味,越栾皱皱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却没有让开。
崔岷明知故犯,劈头又是一刮,才十七——还是十八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越栾掰住他的手掌,不许他再动弹,好活泼的一只手,像五个脚爪的蜘蛛,憋着坏劲儿,她一碰上,它就蜷着扣回来。
越栾望着崔岷的眼睛,四目相对,一边是笑意盈盈,一边是昏昧懵懂,鬼使神差间,越栾忽道:渠同海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在理的……这件事,本与你并无干系,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险
崔岷说话,只露三分。即便他一口咬死自己是掮客、是奸商、是野心狼子,可手段冒进,绝不是图利图权。
因为没有一个,会用冒险去规避冒险。
他眉梢一扬,明白过来她所说无关风月,失笑道:还是有关系的。
说话间从包裹夹层中取出一封旧纸,越栾接过,这纸边页已发软发潮,不知搁置了多久,这是一张前年的邸报。
前年,江淮盐场飓风大起,堤坝冲毁,浙江、江苏三万盐民丧命盐场。抚、藩两部堂请旨赈灾,山西的布政使衙门却赶上一步与户部通了声气,以西北战事为由,当中克扣了四成有余。
那时我便也在想,如今战乱时日延宕太久,若不能早些了结,不说天下的农工,单是两淮盐民,也难有安生日子。
按说这当然不是我操心的事情,他半是自嘲半是宽解,可他们从民脂民膏的血里淘出金沙,送去京里镶玉包银,给大人们圈在扳指上。再用这指头下批文、划田产,世世代代剜肉来向上补养,这刀子自然不是我掌的,可一个平头商贾,这刀子到底也要落在我身上。
既然左右都逃不过——他语气中莫名地快意起来,不如临了一死,再拖他几个人头下水。
他是个斯文人,平生是否杀过鸡不知道,但人是一定没有杀过的。可这话匪气流俗,似是胸臆未平,舔着刀口在舌尖一试。
越栾思量措辞,玉白的手绞着腰间缠带,一圈紧着一圈,终于吐出一个盘桓许久的疑云:
你怎么总想着死
崔岷噎住,袖下的手掌无声扣起。
他行事、说话无不是处处圆融转圜、留着三分脸面好看,实则每一条退路逼到尽头,都是一句:
大不了不过一死。
他半是玩笑,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你说……越栾话到嘴边,又觉得滑稽,心跳如擂,吞吐间倒给自己闹得难堪: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应天么
崔岷不语。
或许是在筹谋此事之前,他根本没想过会再次碰见越栾。又或者,他在无知无觉中早就认定了:越栾并不需要他。
可既然她自己问出,难道……实则并不如他所想
他没有预先的措辞,尽量说得体面,这个你不需忧心——我便是死了,也会把你送去应天的。
越栾望着他,一时周遭几乎凝露成霜,森冷且湿寒。她半晌不语,拢了拢鬓发,丢下轻飘飘的一句:
你要是死了,说过的那些便都不作数了。
唐承毓的脚底板刚踏上泽州,元子纶的轿班便风风火火,急着骟猪一般,把他抬去了藩台官邸。
叶琪绕了远路前去倒换文书,方把崔岷这头的三万石粮的交割公函放还,以示这批粮不算公家的了,从此盈亏自理,两不相欠。
崔岷礼数周备,行事也素来恭俭,抚台函管书办也未曾难为他。
谈峰源照旧唏嘘一番:这个小崔老板行事虽贵在谨慎,不过戒心太重,这一番依人作嫁,游幕终老,积的那些个粮食也不知亏损多少。
隔日,前线消息传来,潞州的边防也破了。
自上次与绯鱼罗通过声气后,谈峰源便一心扑在巡查城内、抚民安暴一事上,因此前方战报一来,他并不慌张,闲时与越栾盘算:
这估摸是最后一场败仗了,等元子纶和那唐老板划清道道,这仗便该消停了。
省里例行议事,头上那方碧海青天红日匾总算有了个应景的气象,方宥奉了督军府的命过来,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舒爽。
元子纶呵呵一笑:如今来的这位唐老板说话爽气得很,这都不必说的,已将粮米备好在了库官那里,只等着督察科道的来亲自掌眼便好!
有一批刁民……来衙门前头闹,吵着要分军粮。
简直胡闹!民用的归民,军用的归军,难道他们也能在前头杀敌么——这帮人抓起来没有!
这正是另外一件事,衙役面露难色:潞州前头一班马帮的,趁着鞑子那头在歇营,一声呼哨都冲上去,杀了三四百来个人头回来。因此抓来的几个人,正在大牢里叫嚣……
叫嚣什么
牢头看了一眼堂上方宥,终于一咬牙,他们叫骂军队里的是饭桶……不如让他们自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