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堤溃蚁孔端(四)
反了!真是反了!
照旧是未等方宥开口,叶琪也抢先怒起,大声驳斥堂下,你们上头是怎么教的回话没看着方大人还在堂上这话能明说么!
方宥面色黑沉,寒恻恻道:不当着我的面,就能说了么
叶琪但笑不语。元子纶忙来打圆场:方大人莫急,这开仓放粮,哪里是一句话就定了的事从长计议,不必动火气……
人头都送到门口了,你们还需商议甚么方宥怒道,一班子刁民,难不成你们就由得他们予取予求!他们要粮,你们难不成还想着要给
元子纶嗬嗬陪笑,高长骊一向沉默,此时却幽幽冷笑开口:
方大人,平边境贼寇,定上下军心,那是你们督军府的差事;可平城中民心,管着三闾百巷的安稳,也是我们的差事——总不能说,山西、河北两省的灾民不过日子了,尽给你们那一干养着好看的神机营当饭桶了
他语出刻毒,元子纶又汗着脸上来打圆场,方大人,衙门各部各司其职,还望大将军不要为难我们……
放屁!
已经迟了,方宥手抄茶盏起身,待要砸,又不好折了斯文,戳着一指头痛骂:亏你还晓得个‘各司其职’,晋北十三营上下,牺牲将士何止万数,岂容你们张口饭桶、闭口脓包地轻侮!
饥馑年头,城中哪个壮丁不是饿着肚子!高长骊不甘示弱,针尖对麦芒地也戳了一指头,你们那五万轻骑,半个月了也没打出个屁来,连日来唯一捷报,却是一班平头草莽,羞也不羞臊也不臊!
堂上鸡鸣狗跳之间,门前忽而又是一阵轰隆声响,有如云中暴雷,一链子豁拉劈下,天地间顿时泥沙俱下。
谈峰源也站了起来,终于定下了板儿,快,快去安抚为主!
又转身颤巍巍地吩咐长随,快,去把阿辛、青卯两位大人一并请来。
抚衙门前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堂上三班六房、皂吏差役,略平头正脸的人手一旦掀开门缝,便劈头盖脸地兜住了一窝蜂的石头、砂子,门前老少妇孺、青壮男女皆有,个个怒眉红眼。
放粮!放粮!
严查粮饷!开明账!
脓包东西,丢你祖宗十八代的脸!
群情激奋,上头间或有一二呵斥飘下,立时又被潮水淹没。
越栾青卯一早听见了声音,已经提早来了。万人空巷,是真正前所未有的民愤了。千万张陌生脸孔,这个不认得、这个……也不认得,那个依旧不认得!
唯有众人高处,一身白衣,手举长棍,火星子般振臂疾呼的那个分外惹眼。
是渠见白!
越栾心头怦然一震,连忙转头去找另一个。
密如蜂窝的人丛中是找不到他的,她拨开众人,终于在层层人墙之后的古槐树下,看见了崔岷。
抱臂远观,容色冷淡,是先知先觉的洞若观火,也是冷眼冷心的隔岸观火。
越栾疾步走去,到了近前,却又一句话也没有说。
崔岷瞧见她,两眼阒然一亮,到底顾忌着绯鱼罗也在身边站着,袖起两手,规规矩矩地告礼,谈小姐。
越栾望着绯鱼罗,神色亦是与崔岷无二,两眼湛然,隐隐含笑。
她问:如今该怎么办
这话是问他两人,绯鱼罗答:当然是等你们巡抚出来了。
话音方落,远远一阵马嘶人吼,自西亭路上传来一阵蹄声嘚嘚,金铁交戈,场中人流静默一霎,一旦回身,都定在原地。
清一色油黑骏马铁蹄金鞍,徐徐如林,高擎黄底红旗,如同一条沉默雍容的黑色场合,自北缓缓而下。
是督军府的神机营。
为首的男人以鬼脸覆面,手执七尺流火缨枪,碗口粗细,从马背上高高垂下,枪尖拂扫过街巷的石砖地面,一路火花迸溅。金铁之气,却是炎火扑面的热。
这是当今陈王表弟,定国公幼子,昭勇将军。
满街百姓未必认得他,却认得他身后并骑的中年汉子,愣愣看了一晌,忽而有人惊叫:
渠,渠庄主,他怎么在这儿
他怎的和督军府的人在一块儿!
渠见白手臂一顿,也回过身来。
马背上的渠同海一如当日初逢,乱兵剑弩中从容越众而出,面似沉水深寒,静默深秀莽林、嶙峋老山,人言沸乱,无动于衷。
一块铁牌霎然亮出。
谈峰源正下了公堂,便看到门前这一幕闹剧。千军万马黑压压山墙似的海潮,打不过外敌,却来帮他平定民祸了。
督军府亲自来调军粮。
这也毫无办法。
谈峰源袖手一拱,正要拜见,却听渠见白又是振臂一呼:
不成!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你们这帮人,谁肯叫百姓活着!
你们带来这批宝马良骏,可曾分得一点去上阵杀敌前些日潞州又败,漕工的民兵不过三五百人,所用不过藤盾木枪,便能趁虚而入反攻杀回,你们成日要钱要粮,究竟是打不过,还是不想打!
见白,住口!
渠同海缰绳一掣,待要上前,昭勇将军的长枪默然一挡,无声而冷硬地拦了他的去路。
渠见白面有悲色,今年前线将士死伤万数,省内百姓饥馑而死,更是不计其数!再大的江、河、海都冲淡不了这样多血水,到了你们那里,这么多人头不过一个黑字的数,砂子一样吹下去了,上不了议事的案台!
果真有什么六道轮转么怕不是地府就建在人间、收过银钱贿赂,吃人的世代磨牙吮血,做人的永世劫难。富者恒富,穷者恒穷,因果从无报应,才这样物极不反!
他悲声切切,马下正有不少潸然拭泪者,忽而惨叫迭起!
一个中郎将砍刀奋起,民众中两个脑袋掉了。
唰!
又是两个脑袋。
砍瓜切菜、秋风扫叶,十数个人头离开了血肉的脖颈桩子。
还有谁来
话音未落,脸覆鬼面的将军一枪挺刺而下,众人中一个漕兵口中呃唔一声,已无声踮脚离地。
霎时噤若寒蝉。
渠见白怔然默立,唇色惨白间,已有数十个中郎将就地下马,与他擦身相过,径自走向衙库后的粮仓。
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十几个落地人头无人收殓,鲜血泉井价喷出,猩红湿粘,渗入雪一般清白丰腴的肥米里,流到每一双皂靴的锦缎上,阴翳瘟腥。
天地红白,半是流膏半是血。
越栾眉头紧锁,身边的崔岷一直紧盯着谈峰源,而老人在风中阶前,已如腐朽槁木,无动于衷。
他一样是面色惨白,终于是死了这心,闭一闭眼,竟是上前一步,扬声道:谈大人——
越栾和绯鱼罗同时将他按住。
一阵窒息凝滞的愕然里,绯鱼罗走上前,腰间玉牌一解:
奉天子之命,就地赈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