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堤溃蚁孔端(五)
人人只静默了一瞬,如冬末冻老的松柏枯枝,在乍暖还寒的时候齐刷刷突然折断,转眼稀稀拉拉,都跪了下去。
从做官着朱袍的开始,文官开朝列阵,在明堂书阁里见得太多,以至声音一响,膝盖自己便懂得弯折。
而后是冷盔兽面的武将,兵器、盾箭迟滞如冰,犹疑或者不甘,惊怒又或懊丧,但总归如今不是远在战国时候,天下一统,君命比军令更冷硬、威逼。
只有崔岷没有动作。
绯鱼罗手执玉牌,扭曲成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情状,铁山一样深默冷肃,这是一种难言的气味,在东宫之上,在百官之上,背后是无法亲亲相隐的一种身份。
这不是绯鱼罗。
袖角轻轻收紧,越栾无声地拉拽他跪下,提醒他这块牌子并非作伪,是货真价实的王命旗牌。
崔岷这才看到眼前芸芸泱泱,百姓千姓万姓,一齐矮了!如秋收后的稻杆,水田冷涸,田地开裂,只剩下头颅长短的断茬儿。
夷为平地。
他被越栾拉着跪下。
绯鱼罗的声音忽而远缈起来:即日起,山西十三仓马草粮饷,凡十万石,皆由左佥都御史、巡抚谈峰源差遣。各部衙门听其调配。
又向身边一人道:去,把布政使元子纶、按察使高长骊押走。
人群陆陆续续散开,拨众走出丰和驿馆的茶使、药庐医正、漕帮尖丁马帮脚夫,个个都见过,眼下却个个都陌生。纷纷手执玉牌,径自向藩台衙门的大堂走去。
这是天子在山西丢过来的几颗血珠子,龙吟虎啸,余威犹存。双膝重重砸落,足以震得人粉身碎骨。
他进了山西,竟无意唱成了一台大戏。
半个月的闹剧告一段落。从这块牌子开始,不论是他的三万石粮,抑或刚刚解押至省里太仓的七万石粮,如何调配,在绯鱼罗手中。
这是早有预谋的一场耗战。
定国公手里的虎符强过君命,但如今前线粮饷是真真实实地逼尽了。饥年之中,虎符无用,粮草在谁的手上,兵马就在谁的手上。
山西百姓耐力过人,他崔岷也一样耐力过人,推心置腹、连环巧计地耗过了这一盘残局。
眼下落幕,周遭人一个个卸了粉墨,换回常服。只有他一个人真名实姓,亲身来扮了回戏子。
越栾无声拉着青卯走了。锦衣卫暂接替了按察使衙门,朝廷里新派的藩台很快也将到任,街道陆续归复寻常,人人零星而散。
绯鱼罗将一切料理停当,再回来时,天色已擦黑。崔岷并未走远,他一直在街边的茶棚下坐着。昏昏灰黄的暮色里,米粒大小的一片影子。
崇玉,不回去么
他语气若无其事,两眼炯炯,也照旧黑亮清澈,和在滇西时料理完玉楼帮时一样,和翻窗递给来低光荷时一样。
崔岷笑了笑,今日事多,歇会再走。
尘灰酽酽,这间茶棚正冲着城中的三衢道口,街口能望见一溜儿挂了拆字的铺面,从前这里是泽州的集镇,灾年一来,面点果子、炸货蜜饯都收了行货,存活无几。
今日事毕,往来车辕辘辘,不是臬司的牢车,便是抚台的粮车。大道敞阔,人人差肩相过。
绯鱼罗干咳了两声,挽挽袖子,在沉默中坐了下来。
是的,其实这根本就不是大事。崔岷该庆幸,好在他没有犯流俗商贾的短视毛病,侥幸撞对了圣意,才能在这样千难万险里通过考验,险胜一着。
绯鱼罗这些天把他盯得严丝合缝,也偶尔担忧,一旦崔岷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那么他也无力回天。
劫后余生,他们两人都应高兴才是。
崇玉,绯鱼罗拉拉嘴角,扯出个笑纹:回去了,你还不饿么
滇西那次,崔岷望着茶盏,答非所问,你也是因为公差在身罢
他温声款语,和谈峰源、叶琪、元子纶怎样说话,眼下便是怎样说话。一丝不苟的得体、周全,还半笑半侃道:
老舵主当年训你,说往后长成,不过一介轻薄游侠,果然还是说错了。
绯鱼罗闷声不响。
多谢你了,他等了一时,并未听得回音,便起身整衫,言辞中有几分恳切:你莫要往心里去,近在御前的人都不方便,你能帮我,不知是多难得的。
他走到绯鱼罗近前,不过我不知事,这几趟下来,恐怕惹出的麻烦也不少。眼下仓促,待回了应天,你若有什么我可搭手的,尽管说便是。
他说罢付了茶钱,天色已全然黑下。灯火零星,北方的街道大多既长、又阔,唯有官衙粮队的风灯昏昏昧昧。
绯鱼罗慢吞吞回了丰和驿馆。
时辰已晚,谈峰源等一应官员或在房内歇息,或尚在抚衙内当值,大堂内熄了大灯,只留着四方窄角的矮烛。
越栾坐在小屏后的藤椅边,手里正破着一只鲜梨,听得人声,拨屏一笑,罗大人回来了
绯鱼罗正烦闷,听得这称呼,额头突突跳痛,摇摇手,别笑我啦。
越栾拉开椅子,细瞧瞧他的脸色,宽解道:崔岷是个晓得好歹、知分寸的,如今是你帮了他大忙,他没有谢你么
绯鱼罗更是头痛,自顾自道:晓好歹、知分寸,这都是生分话了。
生分些也好,越栾抿嘴一笑,人人都留得个空,日后论起公事,才方便些。
绯鱼罗又皱一皱眉,论及情分,自然是私事。
越栾幽幽道:你我这种人,公事私事,还分得清么
梨切作了八瓣儿,用甜白瓷盏盛好。越栾起身上楼,又在绯鱼罗肩头轻轻一掸,笑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早来比晚来好。往后日子长着,不必挂在心上。
她口中说着如此,撇下绯鱼罗,悠悠然回了房。坐不过一刻钟,又起身换了身藤紫色的短衫,对镜将发辫裹好。
青卯已见怪不怪,帘钩一响,揉着眼睛问道:你——去夜巡
越栾跨上了窗棂,点点头,对,夜巡。裙角翩翩一振,转眼窗棂上唯有松枝碎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