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堤溃蚁孔端(六)
崔岷照旧住在漕河边的客栈,二楼临河的地字一间。当时浚漕议事、二人剖解情字都是在这里,不过半月内的事情,却恍如隔世。
越栾推窗潜入时,楼下散馆子里刚吃罢夜饭,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喧闹轰饮。崔岷房内帘幕昏昏,点灯一盏,他正在矮榻上坐着出神。
忽而耳畔一阵清风,窗阑边一片云影滑落,果真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崔岷倦容满面,拂扫开一片空处容她落座,越栾。
桌上尽是杂书,说文解字、诗经、周易、阴符经,最远处甚至还有本春宫,显然是客栈囫囵送来的。崔岷翻看得也不甚专心,一本或三两下便翻完过去,又或者一页停着不动,望了很久。
这两天风大,夜里冷吧他一面寒暄,一面找了个炭盆子来。还好。越栾应了一声,只瞧着他看,两日不见,他似又瘦了,炭盆里火光微微,照得他眼圈发乌,腮边隐隐泛着青茬儿。
越栾不知说甚么,手上太闲,从果盘里揪了个橘子来剥。
崔岷亦不时瞧她两眼,倦容渐有舒展,你来找我,又是为的什么事
越栾盯着橘子,憋出一句,没事,我就来看看。
这儿不比江南,三月里仍旧硬风嘈嘈,屋内炕几上摆了数个高脚盆子,她脚近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手里这橘皮异常厚实,抠扯中汁水迸溅,落在炭火里哔剥轻响。
崔岷从桌下的夹格里抹出一把小匕首,你拿的橙子,拿来我切。
我认得,越栾一怔忪,讪讪道,我就试试能不能剥开。
她松了橙子,指间却沾了甜汁,桌上尽是书页纸本,瞧着质地粗软,吸水的上好材料……不行。
崔岷截住她悄然伸向裙摆的手:
帕子在这。
越栾给抓了现行,暗咬腮肉。崔岷捏住她的手腕,一把拢到近前,终于松了眉眼,笑她道:谈小姐侍女不在的时候未免也太多了。
窗关得不严,窜进来的小风将烛火点点吹暗,不过谁也无心去管。她十指灵俏,从手背看是一双修长白腻的千金柔荑,一翻看掌心,刀茧、疤痕悉数原形毕露。崔岷眸中深深黯黯,将伤口痂面、薄茧上一一拭净。
越栾,无言一阵,他轻声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特来陪着。
他知道她为什么过来。
从前他以为她惯会挑弄人心,是高看她了。
她实则像是狸奴、画眉一类的小禽小兽,解人心,但不通人言,削足适履总不成气候,学聪明了,凡遇着不会说话的时候,便索性装哑巴,只是到人手边来蹭。
自作多情,谁是来陪你的我……越栾抽手回去,我替罗大哥来看看。
要是这哑巴能一装到底就好了。
崔岷瞧着她,神情温柔,也是,你二人都习武,都在京中当差,住得也近,年岁也相仿,不像我……
喂!越栾听他越说越浑得没边,一骨碌翻到他跟前,啪地把嘴捂上,你再说
崔岷极乖顺异常,由着她掌心力道便往后靠。越栾把他眼底一点得逞的笑意瞧得真真的,刚要发作,掌根却触碰到他颌下新发的青茬,刺茸茸,摸着有些辛酸。
犹疑一瞬,她揽着他的后颈,慢慢放到膝上,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在他眉间、鼻梁、耳垂上轻轻描画,半是拍哄,半是讲和:
我瞧罗大哥回来,他也难过得很,想来也有自己难处。你们交情好,便彼此体谅些儿罢。
崔岷不响。越栾少见这样柔情怜惜的眼神,像在暴雨里看见行道边的一根花儿草儿,于是倾伞一遮。这样眉眼咫尺,谁都被瞧得避无可避。
他别开眼,窗前的烛火已被吹灭,屋内再次陷入沉沉黑夜。越栾等了半晌,才听他低声道: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需得瞒着。
平心而论,绯鱼罗着实理亏。锦衣卫都指挥不比暗卫、死侍,是不能明公正道摆上台面的。镇抚司里个个都是锦衣卫,近御跟前的几个更在城中照常饮食起居,非因公事,从没有过需得向亲友隐秘的规矩。
但绯鱼罗费尽心机、东躲西藏、伪证重重地瞒了多年。
越栾抿抿唇,找补道:不过话说回来,君子论迹不论心……
那也得是君子之交,崔岷静了一霎,我一向觉得……有些交情里,不能不论心的。比如你我,我若是说我从认识你开始,满嘴便一句真话也没有,我见到你时欢心、难过都是别有所求——这不行的吧
越栾心中犯毛,手上也一顿。
她抿抿唇,找补道:罗大哥自滇西那次到现在,也不过三五年……
不,崔岷淡淡道,滇西那次也是他在当差。
否则他一介草民,如何能惊动督军府的人亲自过来我去水城寨后山找账册,他分明可以将我直接拖走,为什么偏要索性烧了那一座小楼况且那火势烧得奇快,一个火把怎就恰好惹出那样动静,想来也应是早先有人接应;以及现今来看,账册焚毁,太子定不会授意下属去做,陈王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剿毁玉楼帮,唯独还仰仗定国公、不希望此事提早闹大的,就该只有——
崇玉。越栾在他唇上一点,小心隔墙有耳。
他如数家珍地清点当年的糊涂、错漏。
现在想来才觉处处蹊跷,他似觉好笑,可当时却只想着交了运,处处逢山开山,顺遂异常。我小时的书塾先生说我为人木讷,心智也蠢笨,我一向不服的,如今——
崔岷。
越栾略略正色,我最不喜听人看轻了自个,世上总有比你更轻贱、贫穷、蠢笨、命苦的人,你大喇喇就把这些词儿占了,把他们当什么,都不做人了么
少有人宽慰时这样说话,崔岷一愣。
越栾再一想,又是一句掏心窝的肺腑之言,何况,我一向觉得,你的脑子里有个阀。
崔岷又一愣。
你待人呢,先论亲疏。若是亲近些的,这个阀你就给拧上了。脑中空空,一点聪明也掉不出来,这才瞧着像个傻的;但碰上了生疏些的,这个阀便又拧开了,那什么巧心思啊、漂亮话啊、机灵主意啊就泄洪一样外淌,这时你又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崔岷望着她煞有介事的眉眼,应和道:理不糙。再想接着慨叹时,已经找不着头了,便问:
我刚说哪里来着
啊越栾懵懂,我没记住。
一口郁气豁拉上涌,到嘴边时却给崔岷笑破了,他坐直身子,冷不丁在越栾颈间一吻,行吧!都不是好话,忘了便罢!
他一触即分,越栾却没有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似有些忸怩,却在他耳边轻斥道:谁许你亲脖子了
女儿家面子薄,因此狎昵相亲,没脸没皮的话需由他来说。
好,好,不动你脖子,崔岷轻轻抚过她点了蜜似的唇瓣、下巴、颌骨,停在真珠似圆润的耳垂边,轻声一笑,那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