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不是养蚕人（一）
春城无处不飞花,只可惜西北边境更兴飞沙风暴,直到元子纶、高长骊相继落马,入了四月,谈峰源的官邸前才能闻得一点新蕾芬芳。
一场夜雨,拨开山墙上的藤蔓,却是一片已经开尽糜败的金黄连翘,真成了一个花开烂然。
偌大的山西,一个钱粮师爷,一个刑名杆子,响当当的地方大员,前半夜被锦衣卫带走,后五更外头就再没听过风声。
这是宫里心下一横,索性把脸皮扯破了。早有预谋,积虑已久。
先前几年大兴武举,着重敲打了那帮人中兵权虎符,近亲血缘媾和的,便逐渐将北方各部的势力栽培起来,如今山西督抚中虽照旧是定国公一家独大,但实则内里早已鏖战许久,简直河南河北道的京畿兵备崛起,山西前线已不如往常紧密了。
此次,突然就粮草一事上打个突击,又将山西当政的官员一番清换,如今督军如何如何抵死相逼,都再无作用。
非但如此,圣上更是开国朝先例,几日后便下了敕诏,给渠见白封了勇毅将军,官从三品,赐朝服玉带,并名剑宝刀,东珠一应如许,在督府任职。是真真有心成全一个游侠将军的美名了。
可是毕竟战事未平。
那批罪官的审讯也未曾落定。
他也没有获准离开山西。
到底还需做到哪一步
谈峰源悠悠将那残花败蕊收拾了,碾在掌心里,半潮半润,婴儿脸颊的嫩肉一般,叫人既可怜,又无奈。
出任山西巡抚一职,照理说他并不够格,但依如今这撕破脸的架势来看,也约莫能揣度一二。
朝中两党相争,针锋相对,由来已久,他一把老骨头,无心掺和折腾,偏偏五年前那个乔山久一事将他昏昏沌沌卷了进来,近年来虽出入东宫,到底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是个铁打的两不沾。
因此此事若要讲求一个声东击西,派一个言行暧昧、贪生怕死的人来,最适合施展障眼法,再论上资历、排辈,便是他谈峰源了。
他一颗闲子,就该下在这处。
只是等到棋局终了,这闲子还在不在盘上,却是死生未知。
樊笼轸真是无一处可破。
大人,门子上来报,越侍卫长和叶大人在前头花厅候着。
谈峰源清一清嗓,快些请进来。
叶琪似也有了心事,瘫在檀木椅当中,手里盘玩一把西施小壶。紫砂壶器当中,壶口圆短,壶身圆莹饱满,拢在手中,恰盈一握,也不知哪位风流俊才,又赐了这壶一个雅名,西子乳。
谈峰源整衣而出时候,便见东侧的叶琪手里轻拈壶盖顶珠,若有所思,西首的越栾眼角带笑,似有高见。
约莫半个时辰是说不完的。
谈峰源幽怨地望向中庭,神色复杂,又是怅叹一声。
罢了,想来又将延误午膳。
各人告礼入座,叶琪直问道：谈大人,这一次的粮米算是如何划出去的
他是粮道,自然关心的是粮食。此行从一开始便是诡异非常,既要请将官粮运输一事落在民间商贾头上,走出去的账目便只能由盐引折算,尚能通融。
可眼下骤然大手一挥,改做了赈粮,这便是实打实须得算在国库里的银子,再算到商人的头上,俨然不合适了。
可是如何折算成价款交付崔岷、唐承毓,这又是一个问题。
圣上毫无表示,此时唯有户部接手,又因在山西省内,这个奏疏起草,自然落在了叶琪这里。
山西新任藩台长使尚未到任前,这事唯有和谈峰源商议。
叶琪叹苦道：眼下这给付粮米的现银是拿不出来的,若算是他们贷给朝廷的,算到户部的债本上,这却也不是我们能轻易商定的……
圣上不发话,便是个不想拿钱的意思了,擅自就给国库背上了百万银子的亏空,掉他九个脑袋也不够。
可若是当这十万石粮就豁拉算做了他二人捐出的,小崔老板那里倒容易做文章,新来的唐老板那里却毫无说法了。届时要是被朝中别有用心的闹了出来,圣上的面子是不会掉的,他的脑袋却还是要掉的。
谈峰源幽幽捻须,转向越栾,侍卫长,你怎么看
越栾抿嘴一笑,二位大人议事,我原不该来掺和的,这些前朝的事,我若浑说,倒是给殿下为难了。
叶琪忙道,侍卫长说哪里的话,这一趟你们过来,本就是殿下授意、圣上也首肯了的,说不上掺和。
谈峰源也捻须道：殿下自是与此事无关的。无非想请教些殿下的打算,关上门,自家说话,若有方便处,我们也容易办些。
陈王那头的分寸如今是圣上、宫里在拿捏,而太子这头,便是他们自个掂量了。
能和缓些、不要兄弟阋墙最好……不能和缓的,若有他身边的亲卫首肯,错责便也不在各级官衙上了。
不过一些婢子的愚见而已,越栾略略坐正了些,若照开中旧法,两位老板眼下若要取盐引兑银,自然是个名不正言不顺,不算个出路。
可是如今遇事从权,若赶在粮米缴库回空之前,单辟律条特例,另行变通呢
这恐怕更不行,叶琪立刻道,开中之法乃是燕律祖制,如今遇事则变,无异令推新法,太过激进,内阁不会批下来的。
怎么是另辟新法越栾解释道,开中之法固然不变,可如今实情一变,法之裁断怎能不便粮商若正常运饷到边防、兑换盐引,自然便用开中；可如今是非因行商自咎,战事突转,便是临朝议事,也一定要寻个他法来的。
叶琪犹疑片刻,道,不过立法一事,也须得有圣人论经、鸿儒相辩,等这一套廷议下来,小事繁琐,时间也来不及了。
越栾摇头,不是立法,是参照旧法。略去运送差事这一截不谈,只将十万石粮折算为现银,再用现银折成盐引交付——实物折色,这是早有成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