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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不是养蚕人(四)
泽州、潞州、辽州都没有人听过渠同海的消息。他或者是死了,又或者是病了、逃了,谁也不知道。
盘踞一方的西北霸主,连同他的英雄侠名,在浩浩武林中,都再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渠见白还记得爹当年在马背上带他的时候。
他上头有八个兄姊,在鞑靼的战火里死了。他是九少爷,也是独生子。
朔海山庄刚建成时,渠同海会带他进山打猎。这里的风烈霜硬,吹刮在脸上,耳朵会长起冻疮、羊毛毡的帕子给他裹住,毛绒的千头万绪,怎么也理不分明。如果硬扯,就牵连出已收到呃脓疮血渍,邋遢,而且疼。
爹带他打獐子、收麝香,他看见那小小的四脚兽,要追,要撵。渠同海笑叱:
和四条腿的畜生怎么能赛跑人又不是畜生。
爹巍峨地起身,抽刀出鞘,凭空一座炮台隆隆升起,他能闻到这座炮台腋下的硝石馊味,角度、力度无不是算计精准,渠同海呵道:眼睛闭上——好了,你睁开吧。
浓腥味,雪地里有一泡热血,白汽升腾。
獐子委顿在一片干燥针叶松果中,像灰兔,那一枚隐秘的囊袋袒露出来,卤蛋的大小和色泽。爹的刀法也快,他轻轻握住那东西流血的后腿,猛然一拉,掣住了。刀尖翻转了向下探,在蒂部一旋,酱黑的手掌从腹部下缓缓抽出来,一摊开,托着一枚新鲜的卵。
这就是麝香。
渠同海当时说:獐子是个最愚蠢的畜生,麝香这种东西,长在自己身上,却对他们自己却是全无用处的,一辈子依人作嫁。
等到石头开花,等到地面上所有的露水都涓滴汇聚成小河,都没有人说见过渠同海。
草原上的月亮升了起来,帐内有一百盏酥油灯,星星和月亮都在大河上的天中发光,看不清天垣参宿。
在接连三场大捷之后,鞑靼的攻势变得愈发诡谲起来,好似身后有一张吞金巨鲸,骨肉上下有着割不完的涎香、血肉,滋生着头戴红缨的达慕向前。
这是比料想中更加艰难的消耗战。
当十万石粮终于告罄、粮饷补给却并没有断裂时,他就知道,在他身后的崔岷赢了。
崔大哥说他有办法,果真没有食言。
他手握着缰绳,微微粗粝如砂子的绳索在手掌中摩挲,难说是如坐针毡又或者是未知的舒适。
再坚持半个月……最多一月,将这般鞑子打倒北定河外!这样大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夜深风紧,渠见白在军前勒马。难得草原上有这样一块谷地,不如就在这里扎营,等得天明,再向东逐水草不迟。
九少爷。
这是陈王的表哥,当日在街道中阻挡他们的那个昭勇小将军,赵宝良。
渠见白微微蹙眉,在军营中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这提醒着他是渠同海的儿子,也在隐秘地用朔海山庄的立场来压派他。
是恶意有心的威胁,他不会接受。
弟兄们已经走了半个下午,这帮人习性随着草原狼,这样的凌晨时候谁也不会出动的。
渠见白不愿与他争辩,转身道:精弓营、火烈营的兄弟,随我走!
赵宝良也微微一笑,其余人都一起跟上!
几个少将夜跟在他们身后。
走出大约十几里路,乌马河横亘当前,一条河汉皎皎,就在天上。
赵宝良偏头:九少爷,不若我们前去探路,若是上头有空地再来上去,也不迟,省的地势偏仄,队伍调转也不便。
渠见白默许了他的提议。
马声沓沓,走到山路上时,不知怎么,身边渐渐只剩下了赵宝良、两个少将并在身边,忽而停下。
渠见白斜眼看着他们,早知来意,将缰绳傲然一挽,几位蓄意良久,有何见教
赵宝良也是一笑,九少爷,你爹做的就很好,怎么你是个逆子呢
渠见白已不愿在此事上争辩,既已东窗事发,你们还在纠缠如何肃清恩仇,也无意义。元子纶、高长骊一窝蛇鼠之辈也已在诏狱之中,你们与其来找我,不如乘胜将前方击破,以军功折罪,全了大燕的威名,才是正途。
九少爷,赵宝良横眉一笑,难为你是个江湖人,说起话来,真是比京里的翰林大员还要体面许多!宫里的殿下和贵妃娘娘可都是一片好心,你们朔海山庄搜刮民脂、里应外合,分明遭受国之大害虫!
渠见白大怒,分明是你们上下横行,沆瀣一气的勾当,鱼肉百姓!
谁说的
赵宝良嘴角无声一笑,案子还没有查下来,焉知届时因罪入牢的是谁
他的神色意味深长起来,你爹这些日子连个风声也不曾听见,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是帮着去赈灾了还是和九少爷一样深明大义,帮着前线的将士一起杀鞑子去了你们抓了山西多少官儿都是无用!账目查来,你猜走在谁人名下!
渠见白蹙眉成川,实情如何,自有公论!
陡然间,头顶一阵辛辣冷凉的烈风扫过,正是赵宝良的那杆流火长枪。
渠见白瞳孔骤缩,常年习武已乘惯习,一瞬间打马扬身,腰背一倒,堪堪从枪尖低身擦过,两腿并夹马腹,转眼已打马而出。
身后马蹄阵阵,立刻拉紧了上来,跑不出三里地,渠见白回过神来:这时若逃了,届时他们回营,如何临阵脱逃、叛变,便是任人编排了!
一念至此,扼刀马上,身后三个中郎将的蹄声已紧黏上来,牛皮胶一般甩不脱,待枪尖堪堪从耳垂贴过时,但见渠见白不避反迎,豁然一道雪亮,腰刀冷不丁回身刺来!
这一刀正中一人前胸,渠见白左手挽缰,右手扬刀,马惊怅嘶,他的腰腹却如焊在马上,眼疾手快,捅伤了另两人的马头。
血水如丹砂喷薄,在本不丰饶的草原上,这样的东西一旦渗入水土,往后的三年,此地水草不生。
银月之下,更多的兵士从暗角里潜伏出动,一匹、两匹,比之鞑靼兵更像草原狼。这条灰黑的河流窥伺已久,围剿的猎物通常非我族类。
他渐渐体力不支,后腰忽而一阵痒痛。
天旋地转,眼前是难以言喻的昏花,朦胧间,他却闻得腰间伤口里除却血腥,另有一种药香。
蒙汗药。
双腿灌铅,猛然扎在了没膝的草丛中。
耳朵跌在了泥里,土屑在鼓膜外轻震,渠见白倒在地上,拼命回想最后一次见爹的时候。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天,吵了很寻常的一架。
九少爷,赵宝良擦着手指,踱步走来,我们本也是一家人,到了里面,你只需交代你改交代的。
渠见白牙关发颤,死死盯着他步步踏来的靴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赵宝良拎起他的头盔上的红缨,颈骨咔哒响。这张白净、眉点朱砂的脸羞愤不堪,他笑着问:
九少爷,你不要命便罢,你爹的命,也不要了——
这句话没有说完。
自身后飞来的刀光更快,颈骨轻易削断,是真真砍瓜切菜一般的爽脆。
渠见白睁大了眼睛。
草原上的风烈,天高月小,渠同海冷冷扯下了面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