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是养蚕人(五)
渠同海的刀法他是见识过的,他自小就在战场上长大,刀尖挑起酒杯、将血水与马奶酒洒在芨芨草上,这是爹从前最擅长的事。
像从冻土层里闷闷扯断的草茎,咔嚓一声,赵宝良的头落了下来。
渠同海转过身,月下的草海被风吹拂得整面翻过,绿色、银色。十多年前他们在山洞里躲避鞑靼人的追杀,像离群的狼去猎杀另外几个折返逃跑的兵将。
血腥味奇异地刺鼻,弯月镰刀斜割下去,蒜薹一样的汁液迸溅。
朔海刀用在这里简直如同杀鸡,过不了多久,爹回来了,他把五人的发辫拆散,扎成一束,远看就是拎着一窝成熟的椰,走到大河边,扬手一抛,月亮下的河水很快冲淡血浆。
这里再也没有一个目击者。
渠见白的穴道已经解开,蒙汗药在体内渐渐失效,一张口,声音干涩:
军中人找不到他们,不会干休的。
渠同海手中刀柄打滑,他裹了纱布擦干,淡淡道:夜里出行,马滑霜浓,被草原狼吃了,也是寻常事。
父子两人很少这样相对无言过。
见白,渠同海忽然道,你走吧。
渠见白喉间动了动,似乎在暗自撕咬、吞咽,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踉踉跄跄起了身,向东边的军帐中走去。
不是回军队里去。
应该到哪里去
离开大燕吧,渠同海道,往东边去,往北边去,往天涯海角、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去,督军里的人找不到你,他们以为你和这几个人一样,被野狼叼走了、吃了,被袭击猝死了——往后不要说自己姓什么,山高水远地做个散侠,还有很多日子可活。
一个多月来的前后纠缠,即便渠见白从前不解世艰,也能明白渠同海说的是什么。
他没有接这一截话茬。
几个点鹊楼侍卫在朔海山庄住过些时日,难免透露写大燕律法以外的礼法。譬如宫里除了诏狱,还在京城外郭设了间禁狱,名曰象神梁。
这里不洇湿晦暗,也没有蛇鼠囤窝,不同于世上任何一间牢狱,有香料熏于四面雕花壁板,房内陈设无一不轻绵柔软,桌角、案几、拔步床处处包裹软布,每日往来饭菜,鱼需剔刺,肉也拆骨。即便就寝时亦需专人看守,手臂需在被褥之外——谨防犯人夜晚用指甲抠断经脉致死。
这里关押的有宗人府内隐秘的王爷、又或者前朝不死的耆老,又或者是先皇时宫变未遂的长公主,无一不是落马高官,天潢贵胄。
初次听闻时他匪夷所思,尔后明白过来,即便同时阶下囚。官也是罪官,民还是草民。
渠同海道:你不走,他们也不会让你活到这一仗打赢。
顿了一顿,又道,爹也活不到那时候。
元子纶、高长骊二人如今是在狱中不假,担的是一个贪墨蠹国的罪名,牵连的山西上下的干系。谈峰源到任前,山西上下已经杀过一遍,如今再清换一遍,乌纱摇震,究竟于朝局无益。
兼并田地、搜刮民脂,这一桩一件盘查下来,套的都是朔海山庄的手套。
渠见白抿一抿唇,爹,你回去,把庄子卖了——金银、地契,他们无非是要这些,你给他们便是。如今前线缺粮时候,您既向了朝内表忠心,也是帮了前线将士们一把,这才是个报国的正途!
见白,渠同海看着他,手中刀鞘在弹指间嗡鸣有声,朝里现在就算来抄家、来杀我,来推了朔海山庄,敲骨吸髓——恐怕也是没有一分钱的。
渠见白脸色微微一僵,怎么会
如今前线这仗你们僵持了一月有余,他们如何耗得起,想过么
他们有粮有马,自然是国力强于——他顿住了,猛然回过神来,愕然不知言语,霍地一下立了起来。
爹——这么大事,为什么不和我说!
和你说渠同海嘴角上扬,你是恨如今拦我太晚,还是恨帮我太迟
他张了张嘴,终于讪讪阖上。
早先在演武会上,我请杨家过来正是为的此事,渠同海坐了下来,从草窠里拾了根木杆慢条斯理地削砍,杨家不过一个中等之家,在陈王党里占了个比上不足的位子,却心大口大,一张嘴就是要山西这一年的税银,这一番军饷交运,他们是指望和声省里衙门抢肉吃的。
他们既要插手,给他们争闹就是,后头便只是他们和藩台、督军一块撕咬的事了。这帮人一旦交了上头的差,这事情就算摆平了下去,陈王党这些年在山西的烂账便不会有人再翻。
但偏偏,他笑了一笑,偏偏你结交了这个崔大哥,又纵着抢了差事、又杀了人,这事便不好办了。
渠见白颤声,爹,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名。
渠同海点头,对,是大逆不道,是九族株连,如今你都知道了,后悔么
不等渠见白应答,他已经接着道,你不会悔改。你自小在朔海山庄里长大,结交的都是江湖豪侠,大恶不过情仇爱恨,最烦恼也不过千金一掷,总能解决。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披挂上马,还是会开仓放粮。
草原上呼声唏嘘,是风声、草声,又或者是月亮消融滴落,河水滔滔,不知抄家灭门时,血流声比之如何。
他小的时候问过爹,等一个家族的人都死绝了,那么从前的几十辈子孙,岂不是奔奔走走、白忙一场
渠同海说这没什么可惜,这就是冤冤相报终有尽时,从前一个孽因种下,如今果也结了,花也谢了,落叶归根,根桩枯腐,再寻常不过。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爹,渠见白咽了咽嗓子,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英雄豪情,世人大多如此教诲子孙,可既然没有人循着行事,也没有人把它们当真——为什么,为什么起先要说谎
没有人回答,在黑沉沉的大河边,这句话像发自骷髅的耳孔,呜呜有如鬼哭。
等到草原上的太阳照常升起,金红的雾霭马群一样流奔,乌马河下游的牧民在河里捡起五个捆在一处的头颅,已经泡得肿胀、黑紫。
阿妈,这个是什么
帐前的妇人双臂肥满,面不改色,一面在衬裙上擦手,一面回答:羊粪蛋。
在小儿面前,极少人能坦诚相告。
又是半月,前线捷报。燕军退北鞑靼至无定河北。这期间元、高二人处以斩首,渠同海贪墨蠹国,以商乱政,处以斩首,并株三族。其下田产、盐场七千余亩,铺面三百六十二间,尽数抄没以充公用。
隔日,又是一封急递,昭毅将军渠见白倚马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