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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付与君为主(一)
前线班师凯旋时已是四月中,江南盐政方兴,朝廷定下了三十名纲商,分理举国盐业,南省的户部堂官重理了盐课银名目,交托盐运使衙门里承管督察。
如今食盐运销,不必运粮戍边兑求盐引。只需就近向盐管衙门出纳课银,盐运使给付引窝,即可去票头上拟定的引地兑盐。
崔岷祖籍在徽州,铺子在应天,如今经手盐业,自然也在两淮片区。无徽不成镇,无绍不成衙,南省大小衙门、理事多在绍兴,如今刚缴了认窝的银,不论文书交办还是钱庄借贷总需及早办妥。
在山西已经没有三两日可待了。
谈峰源定了乱,总算如愿做了两日安生的治世巡抚,之后的日子便是四处巡行。
丰和驿馆内,各人收拾行囊。
越栾问绯鱼罗,我倒有个疑问,按说崔岷在南省商户中不过一个中等人家,当初朝里办差,偏偏挑就他来承办,陛下怎么会同意
一个小商人,若无人提起,恐怕也难能惊动天听。
绯鱼罗擦着刀鞘,一时看看刀格,一时挑拣两块松油,圣心难测,我们都不过照规制行事罢了。
越栾眸光深深,你当时在浪上飞白,上头有老舵主,同门有师兄弟妹,为什么也来点鹊楼
绯鱼罗道,滇西太小,散漫惯了也不成个出息,于是来京里,恰巧就碰了进来,别无其他。
越栾会心一笑,也并不戳穿。
真情假意,不是留着用来说穿的。她和绯鱼罗一样。
她有些日子没有见崔岷,驿馆门前的邸报望来,却也日日消息不断。朝中新法初行,逞了近水楼台之便的竟是个晋中的外地商客,这些天一时是这一州县请教南省的茶农生计,一时又是省中另有大员设座斋醮,延请观礼。
四月初七,谈峰源西行平阳,分察百僚,巡按州县。恰逢当地花卉列展,沿曲沃、翼城、浮山诸县一路北上,沿途各色牡丹。
这时谈峰源来往应酬,无非是些颂礼嘘赞的客套,无需越栾青卯二人陪着。一路紫罗伞、太液芙蕖、双飞小燕、黄鹤翎、金星雪浪,一片花影如怒。
民生方歇,这些花卉多从陕中、陇右一道的余战里冒死运来,足见诚心。
四面箫鼓喧天,越栾一早在行步辇队中望见了崔岷,虽远隔百步,可是心下熟稔非常,遥遥一见,绝不作疑,此时错开人流,却一片衣角也不曾见。
芳尘喧嚣,巡抚下榻,有好事人家要蹭贵气,临街起了软阁,其上金红软幔飘摇十丈,后头影影幢幢,却几是个小姐的靓影了。
那上头人人手执绣球,正是个招亲的仪仗。一时四面人潮汹涌,更是分身乏术,忽听得楼上豁然一响,那楼上红绸呼啦啦放下,果真是个讲究人家,大红绸中另裹了红的白的梨花杏花牡丹,整朵碎花,纷纷一气如雨。
越栾好容易挤到街边,这绸纱又当头罩下,人流冲着那绣球哄抢而去,推推搡搡中混入了一只手,冷不防环上她的腰身。
越栾劈手去砍,转了身,笑吟吟的崔岷近在眼前,绣楼飘下漫天绸幔,他放帘钩般一扯一摔,极轻敏地倾身吻下。
乱花、丝帛尘埃落定,两人转瞬分开。
那只绣球不知落在了哪里,总之街上人群纷纷,不是他二人在抢。越栾一抹嘴唇,冷脸嗔他,胆子也忒大了些!
是我的错,崔岷立刻就坡下驴,紧跟两步上来,你想要什么我回了应天,就赔给你。
越栾不给他正眼,余光里却轻轻乜斜过去。此际春光匀净如油,不论照在谁脸上都是俊采风流,他高出她一截的个头,又因屈就落后半步,且走且躬身,极是好笑。
二人隔了二尺有余,说是情谊亲厚,彼此却目不交接;说是陌路相逢,袖底却擦擦挨挨。无言并行,谁也不问谁要去到哪里,两侧华光满路,宝马名驹,乐声、笑声次第飞驰而过。四面八方,怎样的行人都有,怎样走都水泄不通,怎样走都不算逆流。
到得一处远人的僻静小亭,越栾转身过来,好啦,这里没人,你要说——
她步子猛地顿住,把身后崔岷照面一撞,衣襟微微松动间,陡然落处一张对折二瓣的信纸。
崔岷面露尴尬之色,连忙躬身捡起,越栾却已看清了上头字样:
公之来日,我之今时。
他解释道,是……渠同海托人寄来的。
那纸上墨字淋漓刁钻,银钩铁画,墨黑的字越看越似在流血,既像谶语,也像诅咒。
越栾在崔岷手臂上轻轻拍道:这话不好,不看它,也不要留着它。
崔岷摇头笑笑,小事,顺手揣在身上了而已。
这间小亭依山而建,供上下游人歇脚,如今四月尾,芳菲已尽,又因城中已设了更热闹的花场,因此周遭人影寥寥,格外清幽。
崔岷近些日一直在打听给死士赎身的规矩,越栾先前谎称了一句不知籍契落在谁手里,他又四处请托江湖上的人手问平康坊一带的人员往来,如今合盘再说了一片,越栾听得眉头大皱,揽着他的手臂:
你不论碰着谁,不要问我的名姓籍册,也不要打探其他,他们许你好处,你也不许提我半个字,知道么
崔岷不解:为什么
你问再多的人,也不如我明白内情,她轻哼一声,细嗅着他衣间熏香,曼声道:这又不是甚么大事,你明公正道摆在公事上说,会下了上头的面子的。
瞧见崔岷欲言又止,她又道:我说我能办妥,就一定没有骗你。你若太冒进,本是信手拈来的小事反却搅得麻烦起来。
她在他肩头抻了抻褶皱,你只管安心回应天去,听到没有不出——一个月,我一定来找你。
她一旦心慌扯谎,便要竭力扮得令人信服,两只深黝黝的眼睛近在崔岷跟前,既不容置喙也无可奈何。
崔岷犹犹豫豫,情知她本事了得,但凡自己不想,没人能挟制她,却又存了一丝不安,隐隐叫人不敢轻易放手。
他又在襟前摸索一阵,掏出那块给她备着的丝帕,颜色素淡,上头绣着兰草,已浣洗得干净,边角又多了一个细小的崔字。
这个你拿着,这一个月没人记着给你带帕子了。
越栾扑哧一笑,接过来,在那小字上捻了一捻,乐得眉眼弯弯,崔老板,你女红蛮好的嘛!
又道,送绣帕,这不该是闺阁姑娘对情郎的么
崔岷僵着脸,你又不绣。
掰扯一阵,日头已移到天中,近午时了。二人相继离了亭子,这该是在山西的最后一面了,下一次——下一次应该再应天,若脚程赶得及,还能正碰上端午。
越栾步子轻快,春风满面地回了住处,一推门,扑面湿寒冷气。
青卯坐在桌边,桌上纸墨横陈。回京述职在即,许多手本空着,这两日须得补上,她目光冷寒,随着越栾在房内无声移动。
你又去见崔岷了
越栾在桌边坐下,帮她研墨,闻言一笑,照旧开诚布公,是。
青卯忽道:殿下传来急令,要赶在崔岷离开山西前杀了他。
她手中墨条一顿,杀谁
青卯知道,这并非没有听清、没有听懂,只是不愿领命。
亲笔密令在这,不是作伪。